尤松下意识要摇头,却急转点下,“是,东家!我以前在淮水楼里,常替那些姑娘描妆绘眼,时兴的妆容我会,易改的我也会!”
苏昭看她一眼,这姑娘心思玲珑,短暂接触她了几次,俨然已窥破她用来添岁的妆容。
此次前去淮水楼,姑且不说身份藏匿的需要,就是与那透精百灵的妈妈周旋,也得撑起持端的门面。
苏昭索性放松倚坐,任由尤松手上翻飞。
画到眉眼处,苏昭微阖双目。
没了直视的迫意,尤松愈发放松。
“小尤姑娘。”苏昭趁机开口:“我知你心意。”
眉上的石黛微滞。
她要去淮水楼,尤松殷切而来。
无论是祈求抑或恩谢,都有道理。
但这姑娘思虑再三却不说一字。
有些事,用万千言语未必打动。
却将沉默衬得格外珍贵动人。
目中是一派黑暗,放大了尤松描画的温柔与小心。
苏昭继续道:“你已经吃了长福的饭,又住我的空房,便是我苏氏牙行的人,无论有多难,我都是要将你赎出来的。”
搁在椅搭的手背,忽然落了滴水。
苏昭一颤,但未睁眼。
能听见身旁人手忙脚乱擦拭之音。
又半晌,尤松轻道:“东家,好了。”
苏昭抬起眼帘,被铜镜中映影惊得一怔。
等她从房中出来,踏下楼。
季有然闻声抬头,刚要招呼,却吓得向后挪了半步。
“嚯,苏掌柜这妆容,倒是……”他掂量了几个用词,最终挑出来一个:“很是能打。”
尤松为苏昭挑了凤眼,修了立眉,原本清丽灵秀的一个人,如今气势迫人,上能去街巷催收租债,下能进后宅刁难儿媳。
尤松跟在后面小声道:“输人不输仗,楼里妈妈素来严厉,东家也需不好惹才行!”
沈砚在一旁笑道:“小尤姑娘说的是,我们两位就仰仗苏掌柜照拂,诚如苏掌柜所说,有难一起当,有祸一起闯。”
他穿着长福翻找出的青布长衫,布料微糙,亦稍显宽大,腰间束带勒起,竟颇有一番落拓书生的文气。
三人同行,踏出牙行正门。
苏昭有意落在偏后。
月辉斜落,对影也是三人。
一如多年前,沈砚与季有然从书院同归。
她候在必经路上,像道尾巴,绕在他身畔。
她说得理直气壮,是受姑母所托,打探沈砚祖母,沈家老夫人喜好,不日后老夫人的寿辰上好备足贺礼。
沈砚与她保持疏离有礼的距离,但仍应着她的话语。
季有然时不时穿进打诨,倒也不显冷落。
那时也是春初,花枝横溢,堆叠含苞,还未放,被月影打在地上,倒像绽开了一般。
如今再踏在枝影上,也仍是三人。
却是一路沉寂,再不复当年景致。
沈砚在行至转角时,忽然意识到苏昭落了单。
下意识侧头看去。
女子停驻在青墙边,仰望探出墙沿的一丛花枝。
树影落了她一身,将她面庞遮蔽。
她过于清削,单薄一片,裙衫在风中索瑟。
沈砚不知为何心里似挑起一线的丝缎。
褶皱起,再抚不平。
“有然。”他忽然开口,声音喑哑。
季有然闻声停步。
“你问我,那时看着叶姑娘跪在面前,心里想得是谁。”
沈砚仍望着那似要乘风而去的女子。
“我心里谁也没想。”他道:“若每次见与她相似之人便想起她,不过是一遍遍提醒自己,她如今不在了的事实。”
他终是将目光移回季有然身上。
于是季有然也终于看清,他眼底盛下的月辉与清寂。
“有然,我不敢。”
*
淮水楼仍是一派鎏金华光之色,车马成行,香衣鬓影,仿佛之前的凶案阴霾已然退散。
三人在门前简快地分了工,而后便依次行进,却形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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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水楼仍是一派鎏金华光之色,车马成行,香衣鬓影,仿佛之前的凶案阴霾已然退散。
三人在门前简快地分了工,而后便依次行进,却形同陌路。
最先踏入的是沈砚。
门前迎宾的姑娘换了新人,不识他身份。
但他虽布衣装扮,却风姿卓群,顾盼间尽显雅致玉润。
引得几个姑娘争相贴靠,一时喧嚣非凡,成了整个厅堂的焦点。
妈妈闻声,花分拂柳地摇扇走到他跟前,看清他容貌后,怔在原地,随即一副垂泪欲滴模样道:“我的沈大官人,可将您盼来了,还以为我那苦命的抚瑶妹子走后,沈大人便去旁处结交新好,再不肯踏我淮水楼半步。”
“去请枝桃,再备一壶洒金酿。”她回首吩咐。
枝桃是如今楼里最贵的姑娘,洒金酿是如今楼里最贵的琼浆。
随即自眉眼荡起浓情,“奴家再亲自敬上第一杯。”
沈砚不着痕迹向旁移了一步,也带着笑,却点到为止,“不劳妈妈费心,沈某来此,只是为吊唁故友,在她房中休坐一会儿便是。”
轻扑的小扇停滞,妈妈目光微闪。
沈砚敏锐捕捉,状似关切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妈妈团扇半遮,重拾笑意,“哪里有什么难处,沈大人对我们烟花女子都如此重情重义,奴家感激还来不及,当真替我那妹子欣慰不已。”
“绿玉,你带沈大人去抚瑶房中。”妈妈一挥扇,点向其中一位迎宾的姑娘。
叫绿玉的姑娘杏目圆瞪,僵在原处未动。
“愣着做什么,没眼色儿的东西,就算沈大人再天人之姿,也不用跟没了魂似的,丢咱们淮水楼的颜面!”妈妈一扇敲在绿玉头顶,又从后推了她一把。
绿玉踉跄一步,似猝然清醒,敛了裙裾低声道:“大人恕罪,请随奴家来。”
“大人,奴家还得迎客,既然大人无需人陪,奴家便也不跟大人客气,有什么需要招呼绿玉便是。”
刚刚还要陪同奉酒之人,竟顷刻以迎客之名推脱。
沈砚也并未赘言,点了点头,便随绿玉上楼。
看他二人一前一后消失在转角,妈妈目光倏地凛然。
摆手唤来一旁小厮,低语道:“马上去传信。”
小厮应声,快步行出,很快隐在夜幕间。
妈妈引颈察望,心中却是焦悴一片。
耳畔忽然响起一道清冽之音:“妈妈在等谁,竟是如此着急。”
她侧头,一位妆容夸丽的女子从石阶下信步而来。
赫然便是苏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