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量间已然明晓这荆棘带刺的公子为何方神圣。
他家兄长之死与沈砚脱不开干系,他如此针锋相对倒也合情合理。
只是今夜注定纷乱。
也不知又一位季公子前来,是福是祸。
苏昭看着妈妈变幻的神色,猜出季有然定展露了身份。
可她并不知他此番做派之意,亦不在他们的筹谋中。
但眼下来不及思忖,她开口道:“乔姐姐,我解了你一困,如此可显诚意?”
妈妈看向她,似还未从情绪中脱离,随口道:“也算。”
苏昭乘胜:“那还烦请乔姐姐挑个静僻之处,我与姐姐商议刚才未及阐明之事。”
*
楼下似乎因他而起的喧嚣渐息。
沈砚从门边走回座椅。
抚瑶房中的一应事物仍维持原状。
坊间蜚语再胜,其实这几年,他来此处一年仅一次,算下来,拢共不过三四次。
除了一次与季应奇不期而遇,因他强要指名抚瑶而动了干戈,其余皆是隐僻而来,再悄然而去。
对岸酒家是他的接应之处。
那唯有的会面中,两人也是竭尽所能交换信息。
按那线人所称,这桩生意谈拢根源,与淮水楼脱不开干系。
而抚瑶在楼中探知,其父当真在停留京中商谈时,曾来过淮水楼中,他所会之人,名叫芳菲。
芳菲性情泼辣爽快,素来瞧不上抚瑶的孤冷疏傲,常与她作对,亦常愿与之比较。
抚瑶隐忍接触,却并未察觉异常,明套暗询,可芳菲似乎全然不记得曾有这么一桩会面。
难道父亲当真只是与芳菲寻欢享乐?
可抚瑶父母二人,年少穷困,相扶相持,即便后来家中坐拥千金,父亲亦是仅娶有一房,他亡故后,母亲当夜便扯一尺白绫随去。
她说她只愿相信父亲事出有因。
思虑见,门扉轻开。
刚刚陪沈砚上来的绿玉端着茶器而来。
她面色沉郁,似是被一朵阴云笼在头顶。
踏进房中,头都不抬,只俛首垂眉道:“奴家为大人斟茶。”
沈砚忽然抬手,遮在茶盏上。
绿玉猝不及防,急急收手,“可是烫到大人!”又慌乱凑上想要擦拭。
沈砚避开,静道:“无妨,但你为何有所惧怕?”
绿玉视线黏在地上,嗫嚅着:“奴家不明白大人何意……”
“从听到要陪本官来此间,你便意意迟迟,进来后,更是连头不敢抬,刚才斟水亦是手抖如筛,你怕的,究竟是本官,还是这间房?”
沈砚音色冷冽,尾音仿若在房中回响。
绿玉猛然一颤,顺势滑坐在地,低伏着道:“奴家、奴家是怕这间房……”
沈砚道:“房中虽有凶案发生,但在此地,这并不罕见,就以本官所知,整条街一年的亡人,都不在五位以下,你何至于惧怕至此。”
“大人!奴家惧怕的,并不是什么命案!而是……”绿玉咽了咽喉,似是下定决心,闭目道:“奴家在此处,撞见过鬼!”
绿玉脱口这句话后,像破了口的豆袋,豆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她的话也如此又急又密。
“奴家一直将这桩事藏在心底,连妈妈都不敢提及。自抚瑶姑娘走后,她便不喜我们说起姑娘,如今大人追问,奴家也总算有个出口倾吐。
那是抚瑶姑娘走后的头七。那夜四更天,楼里的客散的散,歇的歇,静得跟没人一样。奴家白日里贪睡,那会儿没有一丝困意,忽然就想到姑娘的房里看看。
往日里奴家在楼中排位靠后,与抚瑶姑娘云泥之别,本是连话都说不上的。可姑娘面冷心善,有一次奴家发了风寒,郎中看过几轮都直摇头,药钱比奴家的命贵,连妈妈都说不治了,是姑娘掏了私房钱出来,抵扣药账,后来因藏钱,姑娘被妈妈狠狠责罚。
奴家那时除了道谢,和说一些当牛做马的虚话,也没有旁的能耐,如今姑娘不在了,恩情也没报,所以奴家想再看看姑娘,和她叨念叨念。
于是奴家便来到这房前,忽然听见里面有动静。奴家本以为,是和奴家一样受过姑娘恩惠的姐妹,便也没做他想,直接推门,然后,奴家、奴家便看见,房梁上吊了个人!”
绿玉说到此处,打了个寒战,眼前透亮的烛火尽数不见,仿佛又回到那夜的漆黑中去。
她僵在原地,瞪视着眼前的景象。
只见虚空中,悬吊的人,被垂落的月影清辉勾勒出身形,似是着了条长裙,拂摆不止。
就在绿玉的惊叫要破口时,忽然眼前迷晃一片,待她再睁眼,却是空无一物,不见异象。
“大人,抚瑶姑娘是被掐死的,她头七这天,房里却出来个吊死鬼,奴家听人说,下了地狱,就要不断往复你死前的情景,莫不是姑娘当真在下头成了这幅模样?”
一时室内静谧,直到窗棱被风吹拂,磕在墙沿,轻响一声,才将绿玉又惊得一抖。
沈砚缓下声音:“绿玉姑娘,你也说抚瑶姑娘好善乐施,此等人物,自是不会下界受苦,你尽可放宽心”
“多谢大人。”绿玉拭了拭眼角泪屑,站直身,“大人,你莫要觉得奴家诓骗,奴家若有半句虚言,愿也死后堕入地狱受苦受难!”
似怕他不信,她急急追道。
“本官自是相信。”沈砚颔首,“你说的这些,继续掩藏便是,本官也不会与旁人提起,今日本官来此处,与你当日心境一样,所以无需服侍,早些歇息便是。”
绿玉当真也如被抽了力气,便不再推脱,拜礼退身。
在她合门后,沈砚忽而凝神敛目。
他是相信绿玉所言,却不信鬼神之说。
上一个称抚瑶与鬼神瓜连之人,还是宋少予。
而他也已中毒而亡,他曾失状倾吐的言语,怕是受惊所致,抑或干脆,便是中毒之迹。
如今抚瑶房中,又现此等事端。
自是与人为脱不开干系。
他站起身,四下探查。
忽然站定,绿玉的话回响而来。
“月影垂落。”
这四字,如电光穿闪。
在这样一间房中,怎会月影垂直落下。
沈砚目光如箭,射向棚梁。
却在此时,楼下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沈砚闪身到门前,轻拉一道窄缝。
从这间房中,恰能看到厅堂情景。
只见一队官服加身之人,肃穆而立,为首的一位,清癯瘦挑,似只有骨架般,长袍晃在身上,脸颊亦是深深凹陷,却衬得一双眼眸清亮非凡。
他高喝道:“楼中人听令,我等为御史台监察御史,接到线报,有官身之人来此狎妓夜宿,一应众人皆需房门大敞备查,整幢楼所已被围困,休想跳窗脱逃,违者按律处责!”
赫然便是御史台张冶张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