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晚上的,你们好没良心,一口饭也不给我剩?”门外骤然响起季有然难以置信又委屈的声音。
他踏进房门,登时被眼前景象惊住,“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厅堂里又是三方会谈。
只是这回,季有然居中,苏昭是被硬拉来坐下,身形朝外,沈砚更是难得一副欲言又止之态。
“来吧二位。”季有然左右瞟视,煞有其事:“本官,刑部郎中季有然,素来秉公执律,不偏不倚,你二人有冤诉冤,别干摆一副丧脸。”
苏昭不语,执拗盯着相反方向莫名的一点。
其实她也不知自己缘何如此。
沈砚的怀疑也在情理之中。
他二人如今,一官一民,地位天堑,本就殊途。
于理明晓,却心中愤懑难消。
直到此刻,她忽而通悟。
她不是在气沈砚的“违约”,她是在气自己。
明明是自己设计接近,却因这人屈尊施予的一点温存,便被反客为主。
沈砚先一步打破沉默:“苏掌柜,季应奇一案牵扯深广,如今你也尽然得知,起初你又是以那样的方式入局,我不得不防。
但也只是在那时而已,后来的联手与成盟,皆是真心,再无半点怀疑。
荆州的方位想必你也知晓,一来一回几日路程,足以证明我们的问信是在何时寄去。
苏掌柜你是苏昭也罢,不是也罢,如今已都不再紧要,我只知你是与我二人共面生死的同伴便足矣。”
一席话干脆利落,掷地有声。
苏昭终于将目光重移他的身上。
沈砚的神色是经得起千般推敲的磊落,“苏掌柜,从此以往,我与你之间再无遮掩。”
苏昭轻咬牙关,一时思绪万千。
然而走到如今地步,只有这条路径才最能接近她的终点。
她被骤然点醒。
她要走的路,岂能受困于这些与之无关的烦扰。
苏昭目中神色渐定,“沈大人,我不信你。”字句清冽,亦是不再九曲回肠。
沈砚一僵。
“所以,我现下便要兑现大人许我的承诺。”
沈砚眉间松下力分,“苏掌柜请讲。”
“无论何故,再也不可触碰我与长福的底。”
沈砚郑重道:“必将践诺而行。”
未想他应答如此迅疾,这回倒是苏昭惊诧,心中刺入的针锋回抽,她也舒缓了语气:“大人那时说,需不违反法度,不违背道义,大人就不怕我主仆二人曾伤天害理?”
“苏掌柜不会。”沈砚应完,又浅笑一下道:“就算会,也无妨,我的法度道义自然由我衡量。”
“我看你二人也不用我这判官啊。”季有然忽然插话道,随即看向苏昭,“沈大人这人,宽己严外,护短得紧,你看他能和我为伍,就该知他那所谓的法度道义都和寻常之意不同。”
苏昭道:“季大人不是方才才说,自己一贯秉公执律?”
“我秉的什么公,当然也是我说了算。”季有然反以为傲。
忽而身后一声杂音。
三人回头,却见夏临房门前也探出三颗头。
长福、尤松、夏临,像串了一串糖葫芦,扒着门边。
方才声响是夏临站不稳,长福连忙捞住。
“你现在该把包袱还我了吧?”夏临被他架着,闷声道。
长福嘴上不饶:“还是包着吧,别过两天官爷又想不通了,还得小的重打。”
尤松戳了戳长福道:“沈大人都发话啦,我看不会的,就像他当时答应我会把仙子尸身还回,他便当真一直在奔走努力,不然他可是会被我叫——”尤松慌忙双手堵嘴。
咽下的两字,被沈砚接补:“小尤姑娘想说的,可是狗官?”
尤松连连摆手。
“若不遵牙行诸位的诺,沈某自领狗官一名。”沈砚轻轻一揖。
“行了吧,各位祖宗,总该给我口饭了吧。”季有然哀叹:“就算不是饭堂,也用不着饿死人吧?”
“季大人对不住,小的这就去备饭。”长福一个提溜,将夏临悠回床塌,一溜烟跑进灶间。
等待开饭的间隙,三人总算话归正传。
“淮水楼的管事妈妈死了,好在苏掌柜机敏,寻到了账册。”沈砚道。
苏昭将那账册拿出,翻到其中一页,果不其然是被撕下了一半。
她又拿出抚瑶留的半页,小心对应,严丝合缝。
那原本的上半页,不出所料,记了抚瑶父亲叶崇文的名字,与淮水楼的交易。
“所以当日的木材交易,明明在淮水楼倒了一手,为何工部拿出的却是叶崇文与之签的文书。”苏昭道。
沈砚道:“我那时只是看过那文书,来不及深究就连夜赶赴他务,剩下的事都是宋侍郎查办,他与工部究竟是谁人在其中作梗,恐怕只能审过才知。”
“工部这事我方才在季府,也问过我那位父亲大人,那年他在工部主管皇陵修缮等务,堤坝防汛是另位侍郎的管辖。
但缘何抚瑶父亲会有他那位夫人所用之物,我还没声张,毕竟打了草,也得给蛇惊的时间。”季有然咧嘴露出个讳莫如深的笑。
“季大人又有何壮举?”沈砚知他家宅内情,问道。
“无非就是把那位夫人暗中请来偷听,再和我的父亲大人好好交涉他们的好大儿尚存人世之事,诱导我的父亲大人亲口承认他对一切一直知悉,参与其中,又频频失力,直到如今仍没能将好大儿救出。”季有然越说眼中兴奋之色愈浓,“你们猜,我们家夫人做何反应?”
当时的季夫人,明明一直说病疾缠身,神智堪忧,却猛力推翻了内室的屏风,大步踏出,一掌扇去。
却被季尚书抬手擒住。
他不再是那个曾任她辱骂的高攀之婿。
亦不是那个曾需依附妻势的无名之辈。
他惊怒瞪着眼前的妇人,随手一扬,她便如落叶坠地般趴俯,只是迅猛回望的眼眸里,尽显毒怨。
一时两厢静默,唯有季夫人鬓发间的珠翠撞响。
而引发事端的季有然悄然退身,合上门扉。
退步时,差点撞上身后人。
季铎躬礼,“二少爷。”
“呦,大管家,离得这么远,能听清吗?”
“二少爷说笑了。”季铎垂眸。
“你慢慢听,本少爷不奉陪了,对了,方才那副画赠你。”季有然又掏出画卷,塞在他手中,“你若想起什么,再去找我便是。”
此前在这庭院中,画卷落地,季有然见季铎神色有异,问他可识画中人,他称不识。
季有然转身。
“二少爷。”身后却传一道唤声,季铎眸中精光闪烁,更如账房般分毫必量的精算,“老奴这功夫又想了想,忽然有了些眉目。”
在府中微妙选边而站时,季铎有了动摇,于是自此老爷待他开始冷薄几分。
可老爷如今强势而起,夫人却日渐式微,智者择良木而栖,他也该为自己谋条退路才是。
“此人在上次二少爷回府那日,也曾来府中,打扮成府中仆役,可这府中人老奴有谁不识,老奴也只道是老爷的暗桩一类。
然而,却有一桩怪事令老奴不得不记挂一笔,他在走时,顺走了夫人给大少爷准备的贡品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