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上谯鼓声响,已是戌时。
云中锦努力打起精神来,押着瘸一刀离开苏家小栈。
“等一等,我也去。”苏绣跟了上来。
云中锦不语,看着苏绣的眼神里尽是嘲讽,适才让她去县衙通风报信,她无动于衷,现在又跟上来做甚?
“你病没好,又受了伤流了很多血,一个人押他,我不放心。”
苏绣说得坦然,瞟了瘸一刀一眼。
瘸一刀冲着苏绣咧嘴直乐呵,“是好奇我究竟将证物藏在哪里吧?那可是个绝妙的地方,你猜……”
“少废话,快走。”
云中锦斥了一声,瘸一刀这才闭上了嘴,一路朝着他的穴居而去,却又不进门,而是径直沿着岩礁往海岸远处去。
岸边锚着一只小木船。
“原来你还藏着只小船。”云中锦不禁惊叹,瘸一刀看似穷困潦倒,居然还有船,而漕江很多海民都只能租漕帮的船。
“苏绣姑娘来了正好,今夜就有劳你啦。”瘸一刀冲苏绣说道。
“做甚?”云中锦问道。
“出海。”
“现在?”云中锦道,“夜间出海,岂不危险?”
“想要证物,就听我的,否则,一切免谈。”瘸一刀被反缚了双臂,倒还神气上了,说着话自己就蹦上了小船。
云中锦虽然心存疑惑,但想到瘸一刀已被牢牢捆住,身边还有苏绣相帮,料想他也作不了怪,还是尽早拿到证物要紧。
于是亦跟着跳上了小船。
苏绣则是一脸阴郁。
“苏绣,快将锚解开,我们必须赶在亥时前到达,否则就拿不到物证了。”瘸一刀倒是比云中锦还要着急似地,催促起苏绣来。
夜间海面倒也平静,小船一路顺风顺水,而云中锦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指着前方不远处的灯光。
“那不是水闸吗,证物藏在那里?”
“正是。”瘸一刀回答得一点也不含糊,却没有下文。
苏绣亦放下了船浆,借着渔火的光,看得出她的脸阴沉得可怕,犹豫多时,还是悄悄地将瘸一刀那把阉人的宝刀塞进了他的手中。
“为何停下,我们不上闸吗?”云中锦警觉地问道。
“等。”
“等什么?”
“亥时。”瘸一刀笑得阴险,而黑暗中,他那双手并没有闲着,正努力划开束缚。
旋即,随着亥时的谯鼓响起,水闸上水声隆隆,瘸一刀“扑通”一声跳进了水中。
“不好。绣,快走。”云中锦唤了一声便跃出海中,拼命着水闸相反的方向游去。
“不行,阿锦,快回来。”苏绣原本已潜入海底,又浮上来追上了云中锦,拽着她往下潜去,一口气游到闸基侧面方才浮起。
与此同时,闸水犹如千军万马一般,瞬间将他们的小船击了个粉碎。
饶是她们俩躲在闸基侧面,亦被急流冲击得五脏六腑都要碎裂一般,疼得喘不上气来。
云中锦原本就被瘸一刀一棒敲破了后脑,又被急流这么一冲击,更是雪上加霜,已然支撑不住,渐渐地快要沉下去。
“阿锦。”苏绣拼命地将她托了起来,“坚持住,一会儿闸放下了,我们就可以顺着闸基往上爬,到了闸上就没事了。”
“你早知道此时要放闸,对吗?”云中锦于困境之中,仍旧坚持问道。
“是的,因为漕船撞墙死了九位闸夫。我们海边人,死于海中就不能上岸,只能海里死海里葬,亥时放闸以示哀悼。”苏绣道。
“呵呵呵……”从另一个闸基处传来了瘸一刀的声音,“本来想也顺带着哀悼一下上差,可惜,又让你逃过了一劫。”
又冲着苏绣高声喊道,“苏绣姑娘,你可得要考虑清楚后果哟。”
云中锦幽声追问着苏绣,“你既知凶险,为何还让我来?你和瘸一刀一样,也想杀我吗?”
“我没有。”苏绣道,“我只是想保住姐姐的秘密,但从来没有想过要你死。”
云中锦不再说话,泪水落在海水中。
苏绣一边配合着瘸一刀欲置她于死地,一边又拼命救她,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苏绣究竟想要如何?
她与瘸一刀之间必有不可告人的交易,仅仅是为了保住姐姐的秘密吗?
水闸终于被放了下来,水流也渐渐地变缓。
苏绣托着云中锦道,“快往上爬,你的头受了伤,再不能浸在海水里。”
此时瘸一刀往水中潜去,想乘机逃走,云中锦猛地惊醒来,撇开了苏绣,一个猛子扑去,拼尽最后的力气将瘸一刀攥在手中,死都不肯放手。
“阿锦,你这是何苦……”
看着云中锦那张倔强的面庞,苏绣是又气又恨,救了云中锦,瘸一刀就逃不了,她的麻烦也就甩不脱。
心乱如麻,又无法置云中锦于不顾,只好拖着她带着瘸一刀向上攀去。
一名闸夫正在闸上巡视,看到从闸下突然冒出一只手,继而又冒出个人头来,吓了好一大跳。
“苏绣姑娘,你这是?”闸夫认得苏绣,惊诧地问道。
“废话少说,上差在此,快帮忙拉上去。”
闸夫费劲了一番功夫,这才将“一串”人拉上了闸顶。
云中锦气力耗尽,终于支撑不住,倚在闸上护栏上歇气,但是,她的手依旧如钳一般攥着瘸一刀的胳膊。
“你休想逃。”她的声音微弱,但异常坚定,只是人已虚脱,意识也渐渐地涣散开来。
“阿锦,阿锦,我替你包括伤口,先放开手好吗?你放心,有我替你看着他,他逃不了的,你放心,啊?”
苏绣在她耳旁轻言细语,一边将云中锦的手轻轻地掰开,这才往自己胳膊上一拽,扯下一截袖子来,替云中锦包括伤口。
瘸一刀则慢慢地从云中锦身边移开。
云中锦正处于意识模糊之中,就快要睡过去时,猛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发现握着的手中空空如也。
瘸一刀已如脱兔一般奔了出去。
“不许跑。”她喝叫了一声,想跃身追出去,却被苏绣使劲摁住了。
“你别动,刚刚给你包好……”
云中锦不管不顾地推开苏绣,跃身而起,提脚轻点着护栏,转眼便落在了瘸一刀的前面。
“想逃?逃得掉吗?”云中锦道。
瘸一刀立即转身往回跑,云中锦忙唤苏绣将他拦下,苏绣却只站着观望,任由瘸一刀从她身旁奔过。
云中锦只得再次提气跃身,落在地瘸一刀的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瘸一刀见逃不出云中锦的追击,只有孤注一掷,咬牙跃出护栏,想跳入海中逃走。
云中锦随即跟着向下探去,一只手堪堪拽住了瘸一刀的一只脚踝。
“阿锦不要跳啊,马上又要开闸了。”苏绣惊呼。
听到苏绣的叫喊声,云中锦已与瘸一刀一同落至闸面下方的位置,幸好闸面与闸基之间尚有一个空隙,她立即将手伸向空隙,以一只手掌的力量,撑住了自己与瘸一刀两个人的重量。
而此时,水闸的机关再次启动,第二次放闸在即。
苏绣急得冲消息室那边挥手大喊:“不要开闸,不要开闸!”
但闸上风很大,消息室那边的闸夫根本就听不到苏绣在喊什么,见她挥手,还以为是指挥他们开闸呢,便动手开起闸来了。
赶到消息室显然已经来不及,苏绣只得向下探着去寻找云中锦的位置。
随着隆隆的水声响起,脑袋冲下的瘸一刀惊慌地大喊,“快拉我上去,我给你物证。”
“瘸一刀,物证藏在哪里?”
“我告诉你,物证就在……”
瘸一刀刚一开口,被苏绣打断,“阿锦,快放开他,你会被他拖累的。”
“在……”
急流汹涌而出,瘸一刀的声音被水声吞没。
千钧一发之时,苏绣飞身而下,迅速将云中锦提了上去。
“瘸一刀。”云中锦扑在护栏上呼唤,眼见着瘸一刀随着急流几番翻滚,转瞬便没了踪影。
“我怎么就松手了呢?”她瘫坐在地,懊恼地自责道。
“你不松手,他会被水流击碎,七筋八脉全断,五脏六腑全裂,就算活着也是生不如死,那你是救他还是害他?”苏绣冷声说道。
云中锦幽声问道:“你知道会有第二次开闸吗?”
“死了九名闸夫,自然是开九次啰。”苏绣回答道。
“你希望他死,对不对?你不希望我找到物证,对不对?那名单就是你写的,对不对?”
云中锦连声追问。
她已是精疲力竭,半闭着眼,但久久未等来苏绣的回答。
“绣,你不敢回答我,是说明你心虚吗?”
“我有什么好心虚的?现在已经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你想怎么治我的罪?”
苏绣的回答,击碎了云中锦心中最后的希冀,不由地泪流满面。
“我想证明你无罪的,我想证明的……”
苏绣嗤笑了一声,“你能证明什么?你什么也证明不了!”
是啊,她什么也证明不了,眼前的人的面容变得愈来愈阴郁,又逐渐变得模糊,而扯去半截衣袖的手臂上,那朵桃花瓣却愈来愈清晰,愈来愈刺眼。
“小灯、小灯……”她喃喃唤了几声,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
第二天的清晨,隔壁福江县,白浪冲刷着海滩,滩上趴着一个人,正是大难不死的瘸一刀。
一名采贝的海女赤脚走来,伸手探了一下瘸一刀的鼻息,随即将他扛在肩头倒挂着,逼出了腹中的水,之后又将他背回了家中。
一碗姜汤灌了下去,瘸一刀悠然活了过来。
“客,你从哪里来,叫啥名字?”海女笑问。
瘸一刀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我便叫你牡丹吧?”海女看着瘸一刀手背上的黑牡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