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锦在浓郁的药草香中醒转来。
只见身旁半倚着已然睡去的苏绣,一盏烛灯的微光下,那张面庞显得十分疲惫,且眉间微凝,甚是焦虑。
年幼时从病中醒转来,看到的小灯亦是如此。
她的目光渐渐移到了苏绣的手臂上,愣愣地看了许久。尽管苏绣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看不到手臂上的桃花瓣。
“醒了吗?”
“应该是。”
两个声音一问一答,推门而入朝着云中锦走来,却是段远之和顺子。
段远之为云中锦把了下脉,说道,“唔,好险、好险。”
苏绣从睡梦中惊跳起来。
段远之笑道:“她毕竟是练过功夫的,睡上几天病就好了大半,我再不来瞧瞧,这病都全愈了,那还要我这药王谷的掌门做甚?”
顺子说道:“哥,这俩都是一根筋的,你别跟她们打哑谜,吓昏过去还不是要辛苦我们治?”
段远之哈哈大笑。
而云中锦关切的则是,“几天?”
“两天两夜。”顺子答道。
“不好,瘸一刀!”云中锦猛地从床上蹦了起来。
“瘸一刀已经死了。”顺子说道。
云中锦瘫坐了下去。
“你要抓瘸一刀,不外乎是为了证明,他是五子登科案的始作俑者罢了,现在人都死了,官府最多也象对费府的老吴那样,判他个死后鞭尸罢了。哦,不对,他死不见尸,那官府也没辄。”
段远之说道,“所以,你就安心在我药王谷将养几日,再回去交差吧。”
云中锦摇了摇头,目光移向了苏绣。
段远之象是看透她的心思似地,紧接着说道,“上回我说刘光耀的伤势与其他四位不同,乃为误判。”
“瘸一刀毕竟多年没有操刀了,且长年饮酒,落下了手抖的毛病,因而在第一次作案的时候,难免不太完美。”
“也正为为他觉得不完美,所以没有留下刘光耀的子孙根,大概是他觉得太丢人吧。在其后的几位,手法则是越练越趋于平稳,做得是越来越漂亮了,堪称完美。”
“总而言之,这事由瘸一刀起,即由瘸一刀结,与苏绣姐妹没有任何关系。”
段远之三言两语,将苏绣姐妹瞥得干干净净。
“总而言之,落一个死无对证吗?我凭什么相信你?”云中锦质疑道,“瘸一刀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腐刑匠,而是漕帮的钟公子,他就算要找人练手,也应该找当年把钟家赶走的侯一春去练,他为什么要找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刘光耀那些公子哥?”
“我并非为苏绣姐妹撇清干系,至于瘸一刀为什么要这么做……”段远之顿了一下,说道,“嗯,那自然是因为他被人收买了。”
“据我所知,瘸一刀在京城当腐刑匠多年,经他的手入宫,或是到各大王府当差的太监数不胜数,其中也不乏被主子看重而得了权势之人,而这些宦官又难免与官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刘光耀等人并无真才实学却得以上榜,应是触动了另外一些人的利益,所以收买瘸一刀犯下所谓五子登科的案子,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阿锦,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听到段远之唤她“阿锦”,云中锦皱了皱眉,冷声道:“小仵作,请唤我上差。”
“避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段远之摇了摇头,“反正该说的话我已经说明白了,该讲的道理我也讲清楚了,你能接受就这样,不接受,也还是这样。”
继而正色道:“好啦,两位业已无碍,该走啦。收拾收拾,一会儿让醒之送你们出谷,下次见面,我可不希望看到一个半死不活一个哭哭啼啼的,烦人。”
说罢转身离去,顺子一脸忧虑看了云中锦一眼,紧随段远之身后匆忙离开。
屋子,又只剩下云中锦与苏绣。
从始至终,苏绣未发一言。
“你为何不说话?”云中锦冷着脸沉着声问道。
“该说的,段远之都说了,我无须再替自己辩解。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会认为我在狡辩。”苏绣说道。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苏绣猛地起身,双目直视着云中锦的眼睛,“好,我可以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告诉你,你听好了,所有一切,都与我苏绣无关!可以了吗?”
云中锦回望着那双眼睛,而那双眼睛深邃得看不到尽头。
“我不要苏绣,我要你以小灯之名发誓。”她一把抓住了苏绣的手,拉开衣袖,那朵桃花瓣映入两人的眼帘。
“我那时年纪小,被烛油烫伤只会大声哭闹,可乳娘为了惩罚你也用蜡油烫伤你的时候,你却咬着牙不肯哭出声来。后来你说,是因为怕我难过才不哭的。当年,盗匪杀家的时候,你也是为了救我,才被强盗劫走的。”
“你和我一般大,我知道你也很疼很害怕,可还是为了我承担了一切,因为你心底里就是一个善良的人,我相信现在的你也是一样的。我求你,如果你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或是被人威胁不得以做一些不法之事,求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可以和你一道共同去解决,不会再让你一个人独自去面对了。好吗,小灯?”
“够了,云中锦!”
苏绣强将她的手掰开,从燃烧的蜡烛上扯下一片烛花来放在她的手心里。
她摊开手一瞧,正好是一朵桃花瓣。
转眼间,苏绣将她的手掌使劲捏紧,桃花瓣在掌心粉碎。
“我告诉你,桃花瓣早在当年就已经粉碎了,在我失去阿娘的时候,就再也没有了。”苏绣恨声道。
“我的阿娘被强盗杀死,我被强盗劫走最后流落街头,这一切不是因为爱,只是为了报恩而已,为了报你们云家对我们母女的那些赏赐,每一饭每一衣甚至每一笑,都是要回报的,我们别无所有,只有拿命去偿还你们的恩典。这份恩典我娘已经拿命报了,我也拿自己的命偿还了你。”
“你一直想让我坦白,好,我坦白,我承认,我的确杀人了。当年那个匪首就是我杀的。”
“我被带到了匪窝,受尽了殴打折磨。他们喝酒,我泡在酒缸里,他们吃菜,我就是桌上的一道美味的红烧肉。他们变着法地折磨我羞辱我,因为他们恨云家,说他们要辛苦去抢才有得吃,而云家凭什么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可这一切,原本是你云家大小姐该承受的呀。”
“那一天,匪首突发奇想,张灯结彩要娶云家大小姐做小新娘。他说云家在别处还有一些家财,他做为女婿,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名正言顺地把那些家财拿到手。就在他醉醺醺进入洞房的时候,我用喜烛的烛台刺死了他。”
“我知道他们有一个埋人的大坑,那些被他们绑票撕票的人都被拖到那里推入坑中。我力气太小了,使劲拖、使劲拖,最后和他一起跌入坑中。我踩着那些尸体拼命往上爬,爬,爬,可我怎么也爬不出去……”
“小灯、小灯!”云中锦泣不成声。
当年恩师武大人带兵围剿匪窝,回来说没有找到匪首,也没见到小灯,却不知小灯正在埋死人的深坑里拼命向上爬。
正如苏绣所说的,承受那一切苦难折磨的,原本应是她。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想尽了一切办法。你知道我最后怎么上来的吗?我将那些尸体叠罗汉似地叠起来,再把那刚死不久的匪首立起来,踩着他的肩膀,这才爬上坑顶。”
“我不敢回去找你,也不想找你,只能四处流浪,去了很多地方。后来,我偷偷上了一艘大海船,来到了漕江。在这里,我遇见了阿爹。在这里,我终于有了一个家,再不是仰人鼻息感恩戴德的家奴。”
“如今我只求家人能够平平安安过日子,而这份平安,是你云中锦欠我的。”
苏绣抹去满脸的泪水,望着云中锦道。
“我早就知道你是心珠,可我不想认。因为你们云氏的恩我已经报过了,而你欠我的,我原本并不想讨。”
“可是,你非要咬着我不放,我只能告诉你,云中锦你欠我的,是时候该还了。我也不想你为我做什么,只求你离我远一点,离我们苏家人远一点,回你的刑部去,不要再来漕江了。让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就算是你还了所有的债,你我之间两清了,行吗?”
云中锦双唇哆嗦,浑身颤抖,半晌方才说道,“我以为,我以为一切都是因为爱……”
“你别做梦了,我们与云氏,只有恩与还,没有爱。”
“不,我不相信。”云中锦大声说道。
“如果你真的觉得我们之间只有恩情与报恩的话,是谁在以为我中毒的时候,那么拼命背着我跑?当瘸一刀要杀我的时候,是谁用自己的身体护着我?还有当我在水闸上命悬一线的时候,又是谁冒着被我拖累的风险拼尽全力解救我?”
“我不相信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报恩。如果如你所说的那样你已经报过恩了,又何必多此一举?你别忘了,恩情两字,不仅仅是恩,还有一个情字。恩或许要还,但情不用还,情是相互给予的。我爹娘对乳娘和你好,乳娘和你也对我们好,这是相互给予的情,不是恩,不是!”
苏绣一时怔住了。
“我不知道乳娘怎么对你说的,但我的爹娘从来就没有说过要你们报恩的话,相反,你为有你,我那么开心,爹娘反而对你们充满了感激。我不相信这里面只是简单的恩情和报恩,我更不相信用‘恩与还’就能将一个情字抹去。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们手拉着手,笑得多开心,那是真正的快乐的笑声,是真情的流露哪小灯。”
“哈哈哈……”苏绣忽而发出刺耳的笑声,说道,“我笑得开心吗?我阿娘跟我说,主人赏赐了那么多,我应该感到开心,应该笑,这样,主人才会开心。你也说了,因为有我你才开心。你当我真的那么爱笑吗?哈哈哈……你觉得我现在笑起来开心吗?”
“小灯……”
“不,不要叫我小灯。”苏绣猛地止住了笑,摇着头说道。
“这个名字是云老爷赏赐给我的,可你知道吗,我很不喜欢这个名字。你是心尖尖上的宝珠,你是云中之锦,人中龙凤。而我,只配做一盏小灯,一盏从来只能照亮别人,却照不亮自己的小灯。你始终记着我,不过是记着我一直照亮着你罢了,可我早就不想做这样的小灯了。”
“在你面前的是苏绣,一个普通的名字,一个普通的海女,但有自己的家,有自己在乎的亲人,没有恩要报,没有情要还,我们是真正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为了这个家和亲人,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并且,我不敢保证,在必要的时候自己会不会杀人。但是……”
苏绣的目光逐渐变得阴冷,定定地说道,“但是,正如我告诉过你的,人证已死物证全无,在没有任何人证物证的情况下,你想拿我成就你的一番丰功伟绩,再创你们云氏的辉煌,那是万万行不通的!”
云中锦张着嘴望着苏绣,久久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