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雪絮,断断续续下了十日。
积雪能让人走出深脚印,临江仓内的茶货,安然无恙的放着。清欢茶坊每日,都会吩咐店小二,过来巡视一番。如此冷的天,又无烛火,定然不会走水。
今日,是龙团过来巡视,抬头望着仓外瓦檐上,冰凌子倒挂着,寒风像剔骨刀,刮得人面颊生疼。这么冷的天,连条野狗都不愿多待,怎么会走水?想着,他便转身离开。
夜色浓稠如墨,更夫缩着脖子敲过梆子,声音在空巷里荡出老远,已是子时过半。
此刻,有两个黑影鬼鬼祟祟贴着墙根,四周环视一番,冻得他俩直跺脚哈气,见却无人经过,便悄悄溜到临江仓西侧。
“娘的,这鬼天气.......”高个儿黑衣男搓着手,嘴里发出牢骚。
“钱长老也是,这天寒地冻,让我们来....”
矮个子回道:“别说话了,赶紧弄完,回去交差,你等着在这里过夜?”
矮个子摸出火折子,齿缝间漏出嗤笑:“天寒地冻才好,烧起来没人路过。等这火起来,一烧而尽,够那娘们哭一场了。”
他们没留意到仓外不远处,一盏若隐若现的灯正静静亮起。
只要是唐清欢的事,林傅盛定然会往心里记。自这仓租下,每日亥时他定会悄悄出唐家小院查仓。
子时一到,见临江仓没有事,他就会返回。
只是今夜,他身后多了一个人,是唐清欢。
她裹着厚绒斗篷,路边的微弱灯光勾勒出她沉静的侧脸。见林傅盛深夜出小院,担心安全的她也跟着出来。
“在过去看看,多检查一次.......”唐清欢说着,林傅盛闻声转过头去。
“何时跟来的?”
“你悄摸摸出小院,我便跟着。”
“走吧,寒冬腊月,冰天雪地,怎么会走水?”
“再看看吧!反正总觉得不对劲......”
这时,他俩鼻尖微动。这味道刺鼻,顿然让他二人警觉。
唐清欢猛地抬手示意噤声,林傅盛将手中的灯盏倏然抬高。昏黄光晕扫过仓墙,照见一片泼溅状的深色油渍,以及墙根下慌乱缩回的两道影子。
“走水....”唐清欢的喝声劈开黑暗,尖利得变了调。这时,远处一团橘红色火苗轰地窜起,绕着临江仓的墙!
林傅盛一个机灵,将灯盏递给唐清欢,抄起门边常备的沙桶泼过去,却只压下片刻火势。
这时,黑衣高个遮着黑布,勾起一抹弧度,将另一桶油泼洒而出,火舌遇油爆燃,蹿起一人多高!
“将防水机关砸开!”唐清欢朝林傅盛疾喝。
“快!”
仓外的火势越发猛了,正向着仓内而去。林傅盛踉跄着摸着墙,避开烈火,奋力用铁钩撬开防水机关。
水流却未如期喷涌,竹槽里只传出空洞的回响。
火势渐开,已蔓延至屋檐,噼啪爆响声中,矮个黑衣人突然狂笑起来:“早他妈料到了!冰封了河,看你们怎么引水!”
唐清欢脸色一白。
千钧一发之际,林傅盛却嘶声喊起来:“不是河!是备水缸!”
他猛地指向仓外,错落放置了十口大陶缸,那是他专门设计,平日蓄满清水,在缸底放盐,周围塞了稻草防冻,缸口则以机括连接竹渠。
唐清欢如梦初醒,拼命转动墙边绞盘。机括咬合发出嘎吱锐响,缸口倾斜,刺骨冰水轰然倾泻,如数条白龙直扑火海!
嗤——!
水火相激,大片白汽蒸腾弥漫,刺鼻焦糊味裹着雪沫四处飞散。明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顿下去,只剩黑黢黢的墙垛子冒着青烟。
两个黑衣人被面前的场景,一时看着犯起呆立在那里。烟熏气也惊扰了周围的邻居,纷纷过来探看,林傅盛一声吆喝,其中四名大汉,将黑衣人死死按在地上。
此时的唐清欢鬓发散乱,呼吸急促,立在原地。
她没看那两人,因为有邻居替她收拾,转身担心的望着仓房,刚才那火势定然有茶货损失。
“提着灯盏去看看......”林傅盛对她喊着。
她颔首应下,及时提着灯盏向仓内走去。其余都没有事。唯独,西边角落大约有十斤雪顶银尖,此刻已焦黑成炭,缕缕青烟散着茶魂将逝的苦香。
“十七两银子,就这么没了。”她自言自语轻声说道。
随后,林傅盛也走了进来。
他抖着玄色大氅,大步流星走向唐清欢。见茶货大部分安然无恙,紧绷的下颌线才松了分毫。待目光扫过西边角落焦壁残茶,转头望向仓外,被邻居按在地面的黑衣人,怒色瞬间盈满眼底。
唐清欢和林傅盛,迅速一同走向仓外,盯着地上二人。
林傅盛冷厉道:“无法无天!”
他俯身伸手将那高个子黑衣人的面纱扯下来,这人居然是钱长老的小厮。
“你是钱长老的小厮.....”林傅盛五指收紧,他见过此人。
“人赃并获!我这就押他们去府衙!”林傅盛一把抓住他提起来,又委托身旁大汉,一路将另一人往府衙送。
“站住。”唐清欢朗声道,他瞬间定在原地。
唐清欢走过去,将他拖到一边。这人虽是钱长老的小厮,可凭什么说是他指使的。既然这两人敢来,就有做替罪羔羊的心。若是这样,定然会打草惊蛇。
她贴近林傅盛胸膛,抬头淡然低声道。
“这样就能让他身败名裂?”
“送去衙门,最多治他个治下不严,赔钱了事。伤不了他根本。”
“难道就任他.....”
“当然不。”唐清欢截断他的话,转眸看向那两个面如死灰的黑衣人,目光清冽如脚下积雪。
“我们要等。等他觉得自己赢了,等他放下戒心。”她唇角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要扳倒一棵大树,须得掘了它的根。打蛇,得打在七寸。到时候,定让他得不偿失。”
林傅盛凝视她片刻,胸中翻涌的怒意渐渐沉淀下来,化作眼底深沉的认同。
他终是重重点头:“你说如何,便如何。”
此刻,黄云轩收到暗卫的消息。原来,他暗中吩咐了一名暗卫,每日前去临江仓巡视,若有动静,第一时间告知他。
角落里,黄云轩急急赶到,默默立在一旁。他听见唐清欢的话,目光在她冷静的侧脸上停留片刻,复杂情绪一闪而逝,随即悄无声息地退入渐亮的天光中。
唐清欢故意让林傅盛,表演一出,失手放走黑衣人。
之后两日,风平浪静。
唐清欢借着雪顶银尖会见黄云轩,借机亲自去见了钱长老,只提那‘意外’走水,损失寥寥,多谢钱长老关怀。
钱长老六十上下,胖硕身躯裹在锦缎里,笑容满面,连道:“人没事就好.....”眼缝里却藏不住轻蔑得意。
他却没留意,唐清欢盯着他身后,他身后站着贴身小厮,不过此时见着唐清欢,一脸神色慌乱却强作镇定。
当夜,亥时。
黄云轩一袭青衫,披着墨绿的大氅。在卫城大街上闲庭信步,不多一会儿,拐入南边一条腌臜窄巷,空气里弥漫着混杂难闻的气味。
他停在一扇破旧木门前,叩响三声。
门吱呀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惊惶的脸,正是那高个黑衣人。
“她......她答应我的银子呢?”黑衣人声音发颤,急不可待。
黄云轩却不答,只侧身挤入门内。屋内倒是整洁,不过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矮个黑衣人正哆嗦着收拾包袱。
“银子有。”黄云轩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但买命的银子,不够实在。”
高个黑衣人脸色骤变,直接倒退几步。
黄云轩似笑非笑,手指弹出一枚小银锭,滴溜溜滚落桌角:“钱长老出手阔绰,五两黄金买一场火。事成之后,再予五两。可对?”
两人瞬间面无人色,他们知道面前之人,是梅公侄子,平日钱长老都要卖他几分面子,只是没有想到,他与唐清欢是一伙的。对于他一语击中,一时慌了神。
“你.....你怎知....”
“我还知,钱长老许了你们,事成后送你们出城避风头。”黄云轩慢条斯理,又弹出一枚银锭。
“可他如今觉得你们办事不力,竟被当场拿住,留了把柄。你们猜,他是会送你们走,还是送你们......”
黄云轩顿了顿,轻轻吐出两个字:“上路?”
屋内瞬间死一般的寂静,矮个黑衣人瘫软在地,高个的嘴唇哆嗦着,血色尽褪。
黄云轩俯身,拾起那两锭银子,放在桌上,推过去。
“她的意思,银子照给。不止十两,再加二十两安家。条件是......要一些信。”
“什么信?”
“钱长老亲笔,买凶纵火、经商不择手段的那些.....”
高个黑衣人瞳孔猛缩:“那些信....会长看完就烧了!”
“是么?”黄云轩挑眉。
“可据我所知,钱长老生性多疑,这等要命事,必留凭证以防你们反口。而你.....”
他目光如针,刺向高个:“你跟了他十年,替他做了不少脏事,也学乖了。他烧了,你不会自己再摹一封,藏起来保命?”
这一句提醒到位,高个黑衣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半个时辰后,黄云轩袖中多了一些叠得仔细的信笺。纸质、笔迹、私印画押,一应俱全。
半夜,黄云轩又立在唐家小院门外,叩响房门。
林傅盛一脸睡眼惺忪,踉踉跄跄走去开门,见是黄云轩,一时惊讶从睡意中醒了过来。
“这么晚了,做什么?”
黄云轩不多解释,将信笺递给林傅盛。
林傅盛接过信笺,速速打开一看,是关于钱长老做的龌龊事。不等他回话,黄云轩消失在黑夜中。
次日,知府衙门外的鸣冤鼓被重重敲响。
唐清欢一身素服,未施脂粉,手捧状纸,立于堂下。
她身后,是数十位卫城茶行的当家掌柜,黑压压站了一片,无声肃立。
林傅盛捧着那袋烧焦的茶叶残骸,龙团、松烟则押着那两个面如死灰的黑衣纵火犯。
衙役将收上的证据,一件件呈上。信笺、证人证言、商户联名诉状。
钱长老被传唤来时,尚穿着华服,见地上跪着的那俩纵火犯,和一些熟人面孔,依然强作镇定将笑意堆砌在脸上。
就在师爷将一封封信笺,大声念了出来。
钱长老肥胖的身躯开始剧烈颤抖,汗水如浆盈满额头。
当知府厉声询问他,这些可是他所为时。他抬起颤抖的手,指着那高个黑衣人:“是他构陷!是他摹仿......”
堂上知府听他狡辩,面色顿然铁青,惊堂木拍得震天响:“大胆钱晖!证据确凿,岂容你抵赖!按《大盛律令》:因故烧人舍屋、蚕簇、财物者,徒三年。计赃重者,以盗论。杀伤人者,以故杀伤论!你身为卫城茶商会行首,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大人饶命......是我一时糊涂,这身子骨受不了折腾......”
知府不加理会,让师爷当众宣判。
钱长老被处脊杖八十,牢狱三年,赔偿唐清欢茶坊损失及罚金共计白银五百两,永禁其再涉茶业。
钱长老瘫软如泥,被衙役拖拽下去。
唐清欢转身静静看着,脸上无喜无悲。她接过判书,低头微微一福,转身走出公堂。
本还为雪顶银尖犯愁,这下好了,五百两周转银子也有了。此刻,眼前金色小字盈盈升起:
【铲除祸根,获得雪顶银尖货源,功德值+150。】
门外天光大量,雪后初霁,阳光刺得人眼微疼。
林傅盛紧随其后,替她披上大氅,低声道:“好了.....一切雨过天晴。”
“嗯....”唐清欢应了一声,抬眼望向临江仓。
黄云轩站在街角人群边缘,看着她娃娃脸,娇小的身影,目光欣然,转身消失在人潮之中。
雪又开始零星落下,唐清欢向林傅盛说明,自己要去茶商会找黄云轩,将当日在滇南,垫付的银子还给他。
林傅盛应了,虽然他是害怕失去唐清欢,不过这欠银子的事,他定然不会让自己的妻子去做。
况且,这钱长老落网,也是黄云轩提供的证据,于情于理,都应该唐清欢上门谢礼。
黄云轩前脚才跨入茶商会门槛,唐清欢后脚就入内。
“唐小娘子,你这是?”
唐清欢将袖口处,掏出那日黄云轩垫付的银子。
“我不是说了,你的货我也要.....”
她面露笑意,回复黄云轩一脸严肃。
“货.....给我给。但,我不做欠人银子的事,这....银子你得接住。”
说着,她将银子放入黄云轩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