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萧琴压抑的啜泣声。
最终,萧彻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艰难的决心。
他目光如炬地钉在萧琴身上,声音冰冷而清晰:“萧琴,我只问你最后一遍。为了这个叫刘四海的江湖浪子,”他刻意点出浪里漂的真名,带着十足的轻蔑,“你当真要舍弃萧氏门楣的尊荣,舍弃锦衣玉食的安稳,舍弃生你养你的家族?与他在一起,哪怕吃糠咽菜,颠沛流离,你也甘愿?”
萧琴身体一颤,抬起泪眼,望向身边的刘四海,看到他眼中乞求的光芒,她仿佛汲取了力量,用力点头,声音虽弱却无比清晰:“是!只要能跟刘郎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我不后悔!”
“哼!愚不可及!”萧彻嗤笑一声,满是讽刺,“贫贱夫妻百事哀!到时候莫要哭天抢地,悔之晚矣!”他随即又转向刘四海,眼神锐利如刀,“刘四海!你一个朝不保夕的江湖草莽,靠什么养活她?拿什么护她周全?凭你那点水上功夫?还是靠你那三寸不烂之舌?男人的誓言?”
他冷笑连连,“男人的话若能信,母猪都能上树!更何况是你这等无根浮萍!”
刘四海挺直腰背,毫不畏惧地迎上萧彻的目光:“萧五爷!我刘四海虽出身草莽,但也知一诺千金!只要萧家不再横加干涉,我自有本事让玉琴衣食无忧!护她周全,更是我刘四海豁出性命也要做到的事!若有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誓言?”萧彻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俊脸上满是刻薄与不信任,“誓言若能果腹,世上便无饿殍!萧琴!”他再次看向庶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厌恶,“你既蠢且笨,眼光奇差,是非不分!当初母亲替你选的临安李家,虽非顶尖,也是清流门户,你嫌人家呆板无趣,非要自己挑了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金陵李家!结果呢?自取其辱!活该受那磋磨!”
“我好心将你从那泥潭里捞出来,你不思感恩,反倒怨我管束!最后竟与这门客私奔,置家族颜面于不顾!自私自利,愚蠢透顶!”
萧彻越说越气,声音拔高,“像你这般立不起来,又极易被花言巧语蒙蔽的蠢物,一旦失去萧家庇护,迟早被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你们女人果然蠢笨!”
他下意识地吐出“蠢笨”二字,带着浓浓的鄙夷。
话语猛地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竟硬生生改口,语气略显别扭,“……嗯,大外甥女除外。”
这突兀的“除外”,让沈长乐都微微一怔,程诺更是挑了挑眉。
萧彻心中对萧琴的愚蠢和背叛深恶痛绝,恨其不争,怒其不智。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断和深深的疲惫。
“罢了!”萧彻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冷漠,“既然你执意自甘下贱,我便成全你们这对‘苦命鸳鸯’!”
萧琴和刘四海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但是!”萧彻厉声喝道,如同冰锥刺破他们的喜悦,“从今日起,你萧琴不再是萧家女!生老病死,富贵贫贱,皆与萧氏无关!更不许打着萧家的旗号在外招摇撞骗!若敢有违……”他目光如毒蛇般扫过刘四海,“休怪我萧彻心狠手辣,让你们真正尝尝‘浪里漂’的滋味!萧家,就当从未有过萧琴这个人!滚吧!”
这最后通牒般的宣告,冷酷绝情,却也意味着一种无奈的放手。
萧琴泪如雨下,不知是悲是喜,刘四海则紧紧握住她的手,对着萧彻和程诺的方向深深一揖。拉着她迅速退到程诺身后,生怕这位反复无常的家主改变主意。
事情勉强算“圆满”解决。
……
客栈偏房,临时充作梳妆处。
陆太太和金月华也在场,表面帮忙,实为探听。
萧琴坐在镜前,由沈长乐带来的丫鬟重新梳理发髻,她神情恍惚,泪痕未干。
陆太太递上湿帕子,金月华则殷勤地捧着一盒香粉,眼神充满好奇。
萧琴接过帕子,哽咽着,仿佛找到了倾诉对象:“陆夫人,金姑娘……你们说说,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李家那老虔婆,简直不是人!寒冬腊月让我跪在冰冷的石板上抄经,手上全是冻疮……夏日里又让我顶着毒日头站着,我晕过去,她就骂我装死!”
她撸起袖子,露出几道浅淡的疤痕,声音凄楚:“还有我那夫君……眼里只有那几个狐媚子!她们骑到我头上,打碎了我娘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他,他竟反骂我不懂容人!我在李家,活得还不如一条狗!”
金月华倒吸一口冷气,面露同情:天哪!竟有如此刻薄的婆婆?萧二姑奶奶,你真是受大委屈了!
陆太太叹息,带着世故的怜悯:唉,做媳妇的,摊上这样的婆家,也是劫数。娘家……唉,若是娘家得力些,也不至于……
萧琴仿佛被戳中了痛点,眼泪又涌了出来,看向沈长乐,带着控诉:“是啊!我好不容易合离归家,以为总算苦尽甘来!可嫡母……嫡母她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什么脏东西!下人们背地里嚼舌根,说我是‘被休弃的’、‘克夫的’!我在自己家里,连门都不敢出!整日关在房里哭……”
她转向沈长乐,语气带着一丝怨怼:“沈小姐,你说,这难道全是我的错吗?是李家刻薄!是婆婆恶毒!是娘家……娘家也不给我活路啊!我除了跟阿海走,我还能怎么办?我不过是想寻一条生路罢了!这怎么就成了天大的罪过?命苦至此,我有什么办法?”
沈长乐原本沉默地帮素琴紫娟递着簪子,听到这里,动作猛地一顿。
她抬起头,目光如炬,直直看向镜中萧琴那张写满自怜自艾的脸,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冷冽):“萧二姑奶奶,够了!”
这声清喝,让房内瞬间安静下来。
陆太太和金月华都惊讶地看向沈长乐。
沈长乐放下簪子,走到萧琴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锐利,没有丝毫同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命苦?办法?萧二姐姐,你口口声声命苦,句句控诉他人刻薄,可曾有一刻,审视过你自己?”
萧琴被沈长乐的气势慑住,瑟缩了一下,嗫嚅道:“我,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想活着,想有人对我好一点……”
沈长乐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错就错在你把自己的‘生路’,完全寄托在别人的‘良心’和‘施舍’上!错在你只知怨天尤人,却从未想过自立自强!错在你懦弱无能,遇事只会逃避,从不敢正面抗争!”
陆太太皱眉,觉得沈长乐过于严厉:沈姑娘,话也不能这么说,女子本弱,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礼法如此,萧二姑奶奶她……
沈长乐转向陆太太,目光依旧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陆太太,礼法难道就是让女子一味忍气吞声,坐等欺凌,然后叹一声‘命苦’吗?《女诫》有云:‘姑慈妇听’,可若‘姑不慈’,难道做媳妇的,就只能引颈就戮?本朝律法,《大庆律·刑律》亦有明文:‘若舅姑非理殴子孙之妇致死者,杖一百、徒三年’!李家婆母寒冬罚跪、酷暑罚站,致你晕厥,已属‘非理’!你夫君宠妾灭妻,妾室毁你珍物,他非但不主持公道,反责骂于你,更是失德失职!这些,难道不是律法赋予你的抗争之机?你为何不去告?不去争?为何不去寻求宗族长辈主持公道?反而只会躲在房里哭?哭,能哭死恶婆婆?哭,能哭回夫君的心?哭,能哭出你的生路吗?”
萧琴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煞白:“我,我,我一个弱女子,如何告?告了又能怎样?娘家,娘家也不会为我出头的!”
沈长乐冷笑一声,带着深深的失望:“你能与李家和离,不是娘家的功劳吗?”
萧琴一时无言。
但很快,她又哭道:“可是,我虽然与李家和离了,娘家待我却一日不如一日……”
“又是娘家!娘家是你的靠山,不是你的拐杖!娘家再强,打铁也需自身硬!你在李家受虐,回到萧家,嫡母冷眼,下人闲话,你就只会关起门来哭?你可知,这萧家内宅,掌家理事的终究是主母和管家?你身为合离归宗的姑奶奶,纵然身份尴尬,只要你自己立身正,行得端,懂得经营,未必不能在内宅挣得几分尊重!你可以去侍奉嫡母晨昏定省,尽孝道本分;可以主动协助管理些针线、库房等琐事,展现你的价值;可以结交族中明理的婶娘姐妹,为自己赢得人望!这些,哪一样不比你在房里自怨自艾强百倍?哪一样不是在礼法的框架内,为自己挣一条更体面的生路?”
沈长乐语气放缓,却更显力量,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萧二姑奶奶,本朝女子立身不易,父纲夫纲如重山,礼法规矩似牢笼,这我都知道!这世道,对女子充满了血与泪,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在这血泪之下,你难道没有看到,依旧有那么多女子在挣扎着、抗争着、活出自己的韧性?”
“你看那乡间寡妇,独自支撑门户,养育幼子,与宗族周旋,保住家业田产,靠的是什么?是坚韧和智慧!”
“你看那商贾之家的主母,打理偌大家业,平衡各方关系,让夫君倚重,让下人敬畏,靠的是什么?是能力和手腕!”
“即便是深宫后妃,在重重倾轧下,也有懂得借力打力、保全自身甚至登上高位的!”
沈长乐目光灼灼地盯着萧琴:“她们或许没有打破礼法,但她们在礼法的缝隙中,找到了让自己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的方法!她们靠的不是怨天尤人,不是坐等别人垂怜,而是靠自己的脑子、自己的手、自己的心!是自强!是自立!是懂得利用规则保护自己,甚至反制对手!”
“你口口声声命苦,可你为改变自己的命运,真正做过什么?你只会把希望寄托在一个门客身上!把生路赌在一场注定会连累他、也让你自己万劫不复的私奔上!这不是寻求生路,这是愚蠢的自我毁灭,是拉着别人一起跳火坑!你如今的结局——被家族除名,与爱人惶惶不可终日,难道就是你想要的‘生路’?这难道不正是你懦弱、逃避、不肯自强带来的苦果吗?”
沈长乐的话,如同重锤,字字砸在萧琴心上,也砸在陆太太和金月华心上。
房间内一片死寂,只有萧琴压抑的啜泣声。
她仿佛被剥开了所有自欺欺人的外壳,赤裸裸地面对着自己懦弱无能的本质和错误的选择,再也无法用“命苦”来粉饰太平。
陆太太眼神复杂地看着沈长乐,心中震撼莫名。
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竟有如此犀利的眼光和如此不凡的见识!
她不仅看到了礼法的压迫,更看到了女性在压迫下挣扎求存、甚至反制的智慧和力量!
这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言。
金月华则有些茫然,沈长乐的话冲击着她固有的认知。
女子……原来还可以这样?
沈长乐看着萧琴崩溃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很快被坚定取代。
她拿起那支被放下的簪子,塞到萧琴冰冷颤抖的手中,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眼泪擦干。我小舅会安排你们去处。从今往后,路怎么走,看你自己。是继续怨天尤人,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还是学着站起来,用自己的双手和脑子去挣一份安生?二姑奶奶,好自为之。”
说完,沈长乐不再看她,转身对陆太太和金月华微微颔首:“夫人,金姐姐,这里交给丫鬟吧,我们出去。”
她率先走出了房间,背影挺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后的清醒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