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外甥女所言,倒也有几分歪理。”这时他倒是把长辈的架子摆了出来,下巴微扬,目光如冰刃般刺向程诺,盛气凌人地道,“程九!看在你外甥女和读书人的份上,爷今日就给你这个面子!说吧,划下道来!人,我今天必须带走!”
他说的是庶姐萧琴。
就算打不过程诺,但姿态依旧强硬无比,寸步不让!
那份源自家族和自身才学的骄傲支撑着他绝不低头。
萧琴被浪里漂刘四半搀半扶着,颤抖着走到厅中灯光稍亮处。
她单薄的身子仿佛风中落叶,脸色惨白如纸,看向主位上萧彻的眼神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那不是她血缘上的弟弟,而是一尊随时会降下雷霆的凶神。
在程诺沉稳目光的支撑和沈长乐无声的鼓励下,她终于鼓起了残存的勇气,未语泪先流,声音细弱飘忽,带着无尽的委屈:
“五,五弟,”她瑟缩了一下,仿佛怕这个称呼会触怒对方,“我知道错了,不该,不该不听家里安排,私自,私自跟阿浪走,更不该,”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身边同样紧张的刘四,羞惭地低下头,“可,可我在李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中迸发出压抑已久的痛苦和控诉:
“婆婆视我为眼中钉,动辄打骂!寒冬腊月让我跪在冰冷的地上抄佛经,手上生了冻疮也不许停,夏日酷暑,故意让我在毒日头下罚站,晕倒了也只换来一句‘装死’!”她挽起衣袖,露出手臂上几道陈旧的浅淡疤痕,虽已愈合,却触目惊心。
“夫君,夫君他眼里只有他那几个妖娆的妾室!任由她们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她们打碎了我娘留给我的唯一玉镯,夫君竟,竟反骂我不懂容人!我在那个家里,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病了也无人过问,如同,如同一个多余的老物件!”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凄厉: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合离归宗!我以为总算解脱了!可回到萧家呢?嫡母的冷眼,下人的闲言碎语!他们都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说我是‘被休弃的’、‘克夫的’!我关在房里,连门都不敢出!整日,整日以泪洗面!只有,只有阿浪!”
她看向刘四,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和依赖:
“只有阿浪看我可怜,偷偷给我带些外头的小点心,说些宽心的话。是他让我觉得,这世上还有一点点暖意。我这才昏了头,跟他走了!我们只是想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过几天安生日子啊!”她再次泣不成声,身体抖得如同筛糠,“如今,如今在驿站长和程九爷的庇护下,才过了几天像人的日子,五弟!你就,你就真的不能给姐姐一条活路吗?非要,非要逼死我才甘心吗?爹爹在天有灵,看到你如此对待亲姐,难道,难道就不心疼吗?”
她最后一句,几乎是绝望的嘶喊,直指萧彻最在意的家族脸面和孝道。
这番血泪控诉,字字锥心,将一个在夫家受尽欺凌、在娘家也得不到温暖、最终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可怜女子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连萧彻的护卫中,也有人面露不忍。
程诺声音如同寒冰炸裂:
“萧彻!你听见了?这就是你萧家号称诗礼传家的门风?这就是你萧五爷治下的‘规矩’?嫡母刻薄,下人放肆,逼得一个合离归宗的弱女子在家中生不如死!你做弟弟的,不为至亲骨肉撑腰做主,肃清家宅!反倒在她抓住一线生机时,带着大队人马,如捉拿江洋大盗般杀气腾腾地追来!要断她生路,毁她依靠!”
他言辞犀利如刀,直刺萧彻心窝:
“萧老太爷一生清正仁厚,待人以宽,泽被乡里!何等风光霁月的人物!若他泉下有知,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被你逼到如此境地,看到萧家在你手中变得如此冷血刻薄,不通人情!他老人家——”
程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痛心疾首,“怕是真的要气得从棺材里坐起来!指着你的鼻子问一句:我萧家,何时出了你这等不念骨肉亲情、只知以势压人、维护那点虚伪脸面的不肖子孙?萧五爷,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你父亲的在天之灵吗?”
萧彻的脸色在萧琴哭诉时就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当听到父亲名讳被提及,尤其程诺那句“气得从棺材里坐起来”时,他浑身剧震!
握着茶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程——诺——!”萧彻猛地站起身,双目赤红,如同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声音从齿缝里迸出,带着毁灭一切的杀意,“你找死!”
他周身散发出恐怖的戾气,厅内温度骤降!
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剑相向!
“萧五老爷!小舅舅!”沈长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扑到两人中间,张开双臂拦住!她脸色发白,但声音却异常清晰坚定:“二位息怒!骨肉相残,兵戎相见,绝非已故老太爷所愿!更非解决之道!”
她迅速转向濒临爆发的萧彻,语速飞快,带着恳求与提醒:“五老爷!萧二姑奶奶纵然有错,其情可悯!她所言李家苛待、萧家冷遇,若传扬出去,伤的终究是萧家的清名和老太爷的声望!您是萧家掌舵人,当以家族大局为重,以和为贵啊!”
萧彻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程诺,又看看哭得几乎晕厥的萧琴,再看看挡在中间、脸色苍白却眼神坚定的沈长乐。
程诺那诛心的话语和父亲的名讳在他脑中轰鸣,让他憋屈愤怒到了极点!
但他更清楚,沈长乐说得对,再闹下去,萧家的脸面、父亲的清誉,才是真的要被踩进泥里!
他猛地一甩袖,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仿佛在宣泄那无处可去的滔天怒火!他脸色铁青,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声音像是从九幽之地传来,充满了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好!好得很!程诺!沈小姐!你们,很好!”
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如刀般剐过地上跪着的萧琴和刘四,那眼神充满了厌恶、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
此时,沈长乐又开口了。
她的声音清泠平静,却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萧琴营造的悲情氛围。
“萧二姑奶奶,”沈长乐目光平静地看着萧琴,“您的遭遇,听起来确实令人唏嘘。但恕我直言,您的‘苦命’,大半是您自己挣来的。”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连程子络和萧彻都诧异地看向她。
萧琴更是瞪大了泪眼,难以置信。
“你,你说什么?”萧琴又惊又怒。
“我说,您立不起来,怨不得旁人。”沈长乐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婆母苛待,您身为正室夫人,手中握有嫁妆,府中有陪嫁嬷嬷丫头,娘家更是萧氏门楣!您可曾据理力争?可曾拿出主母威严惩治刁奴?可曾向娘家兄弟求援时,条理清晰、证据确凿,而非一味哭哭啼啼,惹人厌烦?”
她无视萧琴瞬间惨白的脸,继续道:“夫君不喜,您可曾想过提升自身,管家理事,展现价值?还是只会自怨自艾,坐等垂怜?妾室猖狂,您手握名分大义,家法规矩,可曾雷霆手段镇压?还是只会忍气吞声,助长其气焰?”
“回到萧家,嫡母脸色不好看,下人说闲话,您便觉得‘度日如年’?”沈长乐微微摇头,“萧家高门大户,规矩森严不假,但嫡母并未短您衣食,苛待于您。您若安分守己,谨言慎行,韬光养晦,暗中经营,日子岂会难过?说到底,是您自己软弱无能,又心比天高,既受不了夫家的气,又忍不了娘家的‘冷眼’,更无自立之能!只能抓住一根看似温情的浮木,便不管不顾,做出这等私奔丑事,将自身与家族颜面尽数踩入泥泞!这,难道不是您自己的选择?”
这番话,犀利、冷酷,剥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遮羞布,直指核心——萧琴的悲剧,源于自身的懦弱与无能!
她从未真正为自己的命运抗争过,只是从一个牢笼逃向另一个看似温柔的陷阱。
萧彻在一旁听得,先是愕然,随即眼中竟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快与认同!
他素来厌恶庶姐的懦弱糊涂,觉得她丢尽了萧家脸面。
这种又蠢又不自知的女人,他一向是厌烦的。
看在她是萧氏血脉的份上,除了给她立身之处,一口饭吃外,他实在是懒得再过问。
甚至多看一眼都觉得污他的眼。
如今被沈长乐这外人,如此直白、精准地剖析出来,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他看着沈长乐那张冷静自持的脸,忽然觉得这死对头的外甥女,竟比自家人还了解他的心思!这份“知己”之感,让他对沈长乐的观感瞬间好转了许多,连带着看她也顺眼了几分。
然而,沈长乐下一句话,又把他刚刚升起的好感砸得粉碎。
“当然,”沈长乐话锋一转,目光投向脸色刚刚缓和的萧彻,“萧二姑奶奶走到今日这步田地,固然有其自身不堪之因,但萧五老爷,您这位家主,也绝非无辜!”
萧彻脸色一僵:“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沈长乐毫不畏惧地迎上他锐利的目光,“她为何宁愿铤而走险,与一门客私奔,也不敢向您这位亲弟弟、堂堂家主求助?因为您行事过于霸道专横!为人刻薄寡恩!言语如刀,伤人肺腑!您给她的,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居高临下的斥责!何曾有过半分倾听的耐心?何曾给过她作为一个人、一个姐姐应有的尊重?您像对待一件有瑕疵的物品般对待她,她怎敢向您袒露心扉?怎敢向您寻求庇护?若您能放下身段,和颜悦色地听她诉说委屈,替她分析谋划,给她一条看得见希望的明路,她又何至于绝望之下,行此下策,自毁前程,更累及萧家门楣?”
“一派胡言!”萧彻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
他绝不承认自己有错!
他逼她和离是救她出水火!
他让她回萧家是给她安身立命之所!
是她自己不识好歹,自甘堕落!
“沈小姐!你休要在此颠倒黑白,替她开脱!萧某行事,自有分寸,轮不到你来置喙!”
“我并非开脱,只是陈述事实!”沈长乐寸步不让,“您的‘分寸’,就是逼得亲人离心离德,宁可逃亡也不敢归家!这就是您萧五爷的治家之道吗?难怪萧二姑奶奶说‘只有阿浪宽慰她’!因为在她最绝望无助时,是您这位高高在上的家主弟弟,亲手将她推向了那个‘宽慰’她的人!”
“你!”萧彻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长乐,恨不得立刻让人把她那张利嘴缝上!
他引经据典,试图反驳沈长乐的“歪理邪说”,沈长乐则针锋相对,以萧琴的具体遭遇和萧彻平素的言行举止为据,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言辞激烈,互不相让。
一个指责对方刚愎自用,逼人太甚;一个痛斥对方不明事理,包庇丑行。
场面一时又变得火药味十足。
程诺在一旁看得是又好气又好笑。
这外甥女,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她这哪是劝架?
分明是在两头拱火!
见两人越吵越凶,几乎又要上升到人身攻击,程诺不得不重重咳嗽一声,打断这场毫无意义的争吵。
“够了!”程诺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两人的声音。
他目光扫过气鼓鼓的萧彻和一脸“我说的就是真理”的沈长乐,最终落在瑟瑟发抖的萧琴和浪里漂身上。
他略作沉吟,看向萧彻,语气放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萧五弟,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令姐固然有错,但追根溯源,你这位家主,难辞其咎。如今令姐已与刘四木已成舟。”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你今日强行将人带回,除了得一个‘严苛寡恩’的名声,将她逼上绝路,又能得到什么?萧家的威严?萧家的威严,难道要靠牺牲一个已经受尽苦难的庶女来维系吗?令尊萧老太爷若在,他会希望你如此处置自己的亲姐姐吗?”
提到亡父,萧彻眼神闪烁了一下,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
程子络趁热打铁:“不如就此放手。对外,只说她病故或远走他乡修行。关起门来,放她一条生路,让她与刘四在这远离是非之地,安稳度日。于你萧家,不过是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庶女,于你个人,不过是少了一件‘碍眼’的麻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换她余生平安喜乐,也全了你萧五爷最后一点姐弟情分,更能告慰令尊在天之灵。这笔买卖,你不亏。”
萧彻脸色变幻不定。
他沉默着,院中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骄傲让他不愿轻易点头,但现实和程诺的剖析又让他无法断然拒绝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与权衡之中。
萧彻的脸色阴晴不定,目光在绝望的庶姐、心虚的浪里漂、冷眼旁观的程诺以及一脸“我说中了吧”的沈长乐之间来回逡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