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诺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达成交易的决断:“萧五,外甥女之言,不无道理。程某愿签此文书!承诺严加管束刘四,令其终身服役于河道工役,戴罪立功!若其有异动逃脱,不用你萧五爷出手,程某必让他生死不能!”
他主动接过了沈长乐递来的台阶,也变相承认了沈长乐方案的合理性。
但让他承担刘四逃脱的官降三级的保证,免谈!
萧彻看着程诺,又深深看了一眼沈长乐,眼神复杂难明。
有被程诺精准反击的憋屈,有对沈长乐搅局的不满,但更多的是事态终于可控的如释重负,以及一丝对沈长乐急智圆融的……难以言喻的审视。
他最终冷哼一声,仿佛施舍般地道:
“哼!看在……此事不宜闹大的份上!程九,记住你的承诺!萧文波!取纸笔来!让他签!”
他依旧维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但谁都听得出,他接受了这个折中方案。
这场顶级门阀冲突,在沈长乐的急智圆融下,终于以双方各退一步、达成一种互相威慑下的平衡而告终。
……
随着沈长乐一锤定音的斡旋,院中紧绷欲裂的弦终于松弛下来。
那令人窒息的杀气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劫后余生的微妙气氛。
萧彻与程诺对视一眼,眼中依旧残留着彼此交锋的锋芒,但那份欲要拼个鱼死网破的戾气已然消散。
两人几乎同时冷哼一声,却又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一个收剑入鞘。
一个收箭归弓。
剑刃归鞘的“呛啷”声,仿佛为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画上了暂时的休止符。
“文涛,收拾干净,备茶。”萧彻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漠,仿佛刚才的激烈只是幻觉。
他率先转身,走向厅内尚算完好的主位。
程诺也整了整微乱的衣襟,众人会意,悄然退至院中警戒。
他亦迈步走入厅内,在萧彻下首的位置坦然坐下,姿态虽不如萧彻那般踞傲,却也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仪。
沈长乐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知道最危险的时刻总算过去。
她立刻打起精神,化身最伶俐的侍女,小跑着去张罗。
很快,热茶奉上。沈长乐低眉顺眼,动作轻巧而麻利,先恭敬地将一盏雨前龙井奉到萧彻手边的小几上:“萧五老爷,请用茶。”
声音轻柔,姿态恭谨。
萧彻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嗯”字,算是回应。
但那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丝。
沈长乐又转向程诺,同样奉上一盏,声音里多了几分亲近:“小舅,您也润润喉。”
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程诺接过茶盏,温热的触感让他紧绷的神经也舒缓不少。
他看向外甥女的眼神充满了赞许。
他刚端起茶盏要喝,眼角余光瞥见萧彻姿态随意地啜饮了一口,仿佛沈长乐的服侍是天经地义。
程诺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心中顿生不悦。
他放下茶盏:“长乐,够了。这里没你的事了,去旁边歇着吧。”
他心疼外甥女刚才担惊受怕,现在还要像个丫鬟似的伺候人,尤其伺候萧彻这个刻薄鬼。
沈长乐刚要应声退下,却听萧彻那边传来一声刻薄的冷哼。
“哼!”萧彻将茶盏往小几上不轻不重地一搁,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眼皮微抬,目光挑剔地扫过沈长乐,仿佛在看一件碍眼的东西,语气满是嫌弃:
“笨手笨脚,茶都沏不好,水太烫,茶叶也放多了,一股子涩味!连个茶都奉不明白,杵在这里碍眼吗?还不滚出去看看文书备好了没有!”
这分明是没事找事,故意刁难!
沈长乐心中雪亮,知道这煞神是憋着气没处撒,又不敢,或者说暂时不能再跟小舅硬刚,只能拿她这个软柿子出气。
她面上丝毫不显怒意,反而更加恭顺地福了福身:“是长乐疏忽了,五老爷息怒。长乐这就去催问文书。”
说罢,便安静地退到了程诺身后的阴影里,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没有情绪的玉雕。
她才不会跟这个幼稚鬼计较。
程诺看着萧彻那副故意找茬的刻薄嘴脸,再看看自家外甥女隐忍懂事的模样,心头火起,但碍于刚刚达成的脆弱协议,只能强压下去,冷冷地瞪了萧彻一眼,端起自己那杯“被嫌弃”的茶,喝了一大口——嗯,明明清香甘醇,恰到好处!
这萧老五,真是睁眼说瞎话!
……
二楼廊柱后,金月华几乎把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眼巴巴地望着紧闭的厅门,恨不得有透视眼能看清里面两位顶级大佬的一举一动。
她既好奇这两位刚才还剑拔弩张的爷是怎么“谈笑风生”的,更眼红沈长乐能近身服侍!
“师娘您看,沈长乐竟然能在里面奉茶!那可是萧五爷和程九叔啊!”金月华的语气充满了羡慕嫉妒恨,她一个破落户的女儿,凭什么……
陆太太收回复杂的目光,轻轻叹了口气,拉着金月华往后退了半步,低声道:“月华,今日你也看到了,萧程两家这梁子……恐怕是结深了。你是程家姻亲,以后见着萧五爷,千万要绕着走,莫要再起什么心思了,免得引火烧身。”
她看得分明,这两位爷表面可能暂时偃旗息鼓,但骨子里的对立和互相看不顺眼,绝不是一次谈判能化解的。
金月华却不以为然,甚至眼睛更亮了:“师娘,您多虑了!您看,萧五爷虽然和程九叔不对付,可他不也没把沈长乐怎么样吗?还能让她在里面奉茶!这说明什么?说明萧五爷是个恩怨分明、心胸宽广的人!他针对的是程九叔,不会迁怒旁人!”
她脸上泛起红晕,声音低了下去。
她反而更坚定了要接近萧彻、成为“例外”的心思。
陆太太看着她这副执迷不悟的样子,只能无奈摇头。
……
厅内,萧文波很快备好了笔墨纸砚和两份空白的契书。
萧彻执笔,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写下了合约。
落款处,签下自己的名讳,并盖上私印。
字里行间,依旧透着对刘四的鄙夷和对程诺的警告。
程诺接过,快速扫了一眼,冷笑一声,也提笔在另一份契书上写道:“河道同知程诺,接管罪人刘四,承诺对其严加管束,令其终身服役于河道工役,戴罪立功。若刘四有异动逃脱,程诺必严惩不贷。”
落款签名盖章。
两人交换契书,各自查验无误。
萧彻看着程诺少写的一句,眉头狠狠拧起。
这姓程的还是那么狡猾,这写了跟没写一样。
程诺悠悠地喝着茶,来了句:“刘四虽然曾受雇于你萧家,却并未签卖身契,仍是良民之身。我大庆律法,雇工人伤家主,罪加凡人一等,重伤或致死处极刑。刘四只是逃跑,罪不至死。我堂堂朝廷命官为一平民担保,已是抬举了他。再让本官为此担责,免谈。”
萧彻冷冷一笑,正要反唇相讥。
程诺又来一句:“如若不服,那就再打一场!”
萧彻:“……”
沈长乐几乎要笑出声来,但又赶紧捂着唇,把闷笑全咽了回去。
萧彻目光喷火,他打不过程诺,手下的人,似乎也占不着便宜,这已经够窝火了。
这死丫头还敢当面嘲笑他!
真是不知高天地厚。
程诺看着自己的外甥女,居然说:“想笑就笑吧,憋着多难受。你萧五叔,堂堂长辈,犯不着与小辈计较。”
萧彻:“……”
沈长乐心道,小舅这招杀人诛心果然狠。
借长辈的名头压得对方都不好意思发火了,不然就是心胸狭窄,没有长辈样。
眼见萧彻脸色黑如锅底,沈长乐也不敢太岁头上动土,赶紧正色道:“小舅说笑了,我只是高兴地笑。两位都是江南顶级世家掌舵人,如今能化干戈为玉帛,我这是高兴呢。”
萧彻冷笑一声:“程九,管好你的人。”将程诺签押的文书递给萧文波收好,语气淡漠,带着一丝警告。
“不劳你费心。”程诺也将萧彻那份文书收起,皮笑肉不笑地回敬,“程某的人,一向调教得好,从未有背主之人。”
他故意嘲笑萧彻。
虽然背主之人,不会有好下场,但萧彻这个当主人的,也是脸上无光的。
萧彻冷冷一笑,心知这家伙口才甚好,自己确实有理亏之处,也不与他呈口舌之快。
气氛似乎缓和了些。
两人甚至开始“交谈”。
萧彻端起重新换过的茶盏,状似随意道:“听闻九兄此次巡视河道,颇有建树?只是这河工之事,劳心劳力,程大人可要保重身体,莫要……操劳过度。”
似乎又恢复了程萧两家通家之好的交情,还称兄道弟起来。
程诺微微一笑,笑容却不达眼底:“谢五弟关心。职责所在,不敢懈怠。倒是五弟,掌管偌大家业,日理万机,更需清心寡欲,少动肝火,方是养生之道。”
暗讽萧彻脾气暴躁。
“不劳九兄挂心。小弟自有分寸。”
萧彻放下茶盏,目光扫过角落里安静站着的沈长乐,心头那股无名火又有点冒头。
他忽然道:“沈小姐!”
“萧五老爷。”沈长乐立刻上前一步。
“去,看看偏院那两个……收拾好了没有?让他们赶紧滚蛋!别污了地方!”萧彻不耐烦地挥挥手,纯粹是没事找事,想把她支开,也顺带出出气。
沈长乐心中暗骂这煞神事儿多,面上依旧恭谨:“是,长乐这就去。”
转身退下。
程诺看着外甥女被呼来喝去的背影,忍不住刺了一句:“萧五弟使唤人,倒是顺手得很。”
萧彻挑眉,毫不客气地回敬:“怎么?程九兄心疼了?小弟替你管教管教外甥女,让她学学规矩,免得日后嫁不出去,丢了你程家的脸。”
“不劳五弟费心,我这个外甥女,聪慧豁达,自是一家娶,百家求。”
厅内的交谈再次充满了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而沈长乐,则成了萧彻别扭出气的小小牺牲品。
她走在去偏院的路上,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这差事,真不是人干的!
萧琴与刘四被关在偏院,内心彷徨无助,见到沈长乐,马上扑过来,跪在沈长乐面前,哀求她救救她,她某愿受罚,但请沈长乐帮忙求情,饶了刘四死罪。
沈长乐也颇同情她,温言劝了几句,便把他们带到了萧彻和程诺面前。
而此时,萧彻又祭出刻薄毒舌:“呵!堂堂诗书传家的程家九爷,一把年纪坐二望三,却娶个黄毛丫头为妻,老牛吃嫩草,吃相未免太难看!也不怕世人笑话!”
程诺脸色一寒,反唇相讥,字字诛心:“总好过某些人,二十好几了还是个光棍一条!萧世伯风光霁月,清名一世,若泉下有知,看到你这般‘出息’,怕是要气得从棺材里坐起来!真替已故的萧世伯不值!”
“程诺!你放肆!”
萧彻如同被踩了最痛的尾巴,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手中长剑嗡鸣不止!
他最恨人提他婚事!
尤其是被程诺这老对头如此当众羞辱!
沈长乐捂额,又来了。
她深知萧彻的软肋,朗声道:“萧五老爷您可是永祥二年的传胪,少年登科,名动天下!论武力,小舅或胜一筹;但论才学文章,小舅自叹弗如,萧五老爷您才是真正的文魁星下凡!”
这番话精准地搔到了萧彻的痒处。
他二十一岁高中传胪,而程子络二十二岁才得中二甲进士,这是不争的事实!
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当下,这份功名上的碾压,足以洗刷任何武力上的劣势!
萧彻的脸色果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甚至隐隐透出一丝得意。
没错,他萧五的根基在庙堂,在翰墨文章,江湖草莽,终究是旁门左道,上不得台面!
沈长乐趁热打铁,语气恳切:“萧五老爷,您是堂堂读书人,清流贵胄,君子动口不动手!理应以理服人,以德化人,岂能效那莽夫逞一时之快?刀剑无眼,万一有所损伤,岂非亲者痛仇者快?不如大家各退一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商议个章程?总好过在此兵戎相见,徒惹人笑柄。”
萧彻得了沈长乐递来的“文魁星”高帽,又有了体面的台阶,心中虽对程子络恨得牙痒,却也明白再僵持下去,自己这边人多但未必能占便宜,更可能吃大亏。
他冷哼一声,脸色稍雯,继续用喝茶来掩饰对程诺的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