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露今日穿着一身湖蓝色织金妆花缎褙子,发髻高绾,插着赤金点翠凤尾簪,通身的气派雍容华贵,比在场的许多诰命夫人都不遑多让。
她脸上带着世家贵女特有的、恰到好处的浅笑。
程露走到近前,仿佛没看到陈夫人指着沈长乐的手指,只微微侧首,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周围几桌都听清:
“陈夫人方才似乎在与长乐妹妹说话?”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语气温婉,字字却如裹了蜜糖的针,“妹妹年幼,若言语间有失当之处,还望夫人海涵。不过妹妹方才所言,句句出自肺腑,倒也是实情。夫人您说孝道是立身之本,这话自然是金玉良言。只是……”
程露话锋一转,脸上那温婉的笑意淡了几分,眼神变得意味深长,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
“这孝之一字,首重心诚,次在明理。若家中长辈行事有偏,令骨肉生隙,家宅不宁,做晚辈的,难道一味愚顺,纵容其错,便是孝了?这岂非陷长辈于不义?程家诗礼传家,祖母与母亲们常教导我们,真正的孝道,在于明辨是非,匡正过失,使家道和顺,方是长久之计。夫人您说,是也不是?”
她这番话,句句不离孝道,却巧妙地将沈长乐与继母林氏的矛盾,定性为长辈行事有偏导致的家宅不宁,把沈长乐刚才那番不留情面的攻击定性为明辨是非,匡正过失,是更高层次的孝。
同时,她抬出程家诗礼传家的牌子和家中长辈的教导,瞬间将道德制高点牢牢占据,堵得陈夫人哑口无言。
程露不给陈夫人喘息的机会,目光在她那尚未完全平复的猪肝色脸上轻轻一掠,又继续道:“至于夫人您担忧家宅不宁,我看倒也不必太过忧心。长乐妹妹知书达理,自有分寸。倒是夫人您……”
她微微顿了下,声音稍稍放低声音。
“常言道忧思伤身,夫人还是放宽心些好。毕竟,府上公子小姐们年纪尚小,还需夫人您多加看顾教导,莫要再因一时嘴快,惹出些不必要的风波,让外人看了笑话,也平白耗费夫人心神,岂非得不偿失?”
程露说完,又还体贴地虚扶了一下气得摇摇欲坠的陈夫人,声音温婉依旧:“夫人可要保重身体,快坐下歇歇吧。”
然后,她优雅地转身。
留下气得浑身颤抖的陈夫人,她如何听不出程露的警告与讽刺,明为关心,暗指她心思歹毒、多管闲事。
不但说她教女无方,还警告她,再敢闹,丢的还是陈家的脸!
陈夫人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咙,眼前阵阵发黑。
程露这番话,比沈长乐的直接反击更让她难堪百倍。
句句都在“关心”她,句句都带着书香门第的“道理”,却句句都在揭她的短、打她的脸、堵她的嘴。
尤其最后提到她那不成器的儿女和家里的丑事,简直是在她心口上剜刀子。
她甚至能感觉到周围那些贵妇们投来的、充满了嘲讽的目光。
在秦太夫人那沉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注视下,程家诸多姑奶奶们的眼神压迫下,陈夫人所有的怒火和撒泼的勇气都被彻底冻结。
她只能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嘴唇哆嗦着,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几乎听不清的字:
“……程家姑奶奶真是……伶牙俐齿……”
声音细弱蚊蝇,充满了无尽的屈辱和无力感。
她彻底败下阵来,再也不敢抬头看任何人。
偏厅里短暂的寂静后,很快又恢复了表面的热闹,只是投向沈长乐和程露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敬畏和忌惮。
这场精心设计的发难,再次以陈夫人的灰头土脸告终。
而沈坤,全程目睹了女儿在程家这深水潭中如何游刃有余,四两拨千斤地化解危机,再看看自己如同局外人般的狼狈与周博的风光,心中那复杂的悔恨与苦涩,更是浓得化不开了。
宴席的喧嚣与他无关,他只觉得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小丑。
……
宴席渐入尾声,丝竹暂歇,宾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寒暄。
沈坤眼见程诺要从一众朝臣的包围中脱身,赶紧举起酒杯大步走了过去。
“子络,我敬你一杯。”
程诺端着酒杯,脸上带着世家子弟惯有的、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
“沈大人。”程诺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既不失礼,也绝无亲近。这声“沈御史”而非“姐夫”,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沈坤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沈坤却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受宠若惊,脸上堆起近乎谄媚的笑容,腰都不自觉地弯了几分:“子络,您太客气了!多年不见,子络气度越发斐然了。”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搜肠刮肚地想着奉承话,“一晃十二年不见,子络气度更胜往昔,龙马精神,定能再为朝廷立下赫赫功勋!程家后继有人,实乃……”
程诺面上笑意不变,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漠然。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他大了整整十二岁、却如此卑躬屈膝、面目全非的昔日姐夫,心中只有厌烦与鄙夷。
就是这个狼心狗肺、自私自利的东西,辜负了他唯一的嫡姐,还苛待她的骨血!
“沈大人过誉了。”程诺淡淡打断了他毫无营养的吹捧,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听闻沈大人近来赋闲?倒也不必过于忧心,朝廷自有法度,安心等待便是。”
沈坤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底闪过一丝急切和不甘。
他厚着脸皮,声音带着哀求的意味:“子络……沈某……沈某实在是……唉!还望子络看在……看在长乐的面子上,能沈某美言几句……”
他几乎是低声下气地恳求着这个他曾经并不如何放在眼里的小舅子。
程诺心中冷笑。
美言?
为这种凉薄寡恩、宠妾灭妻、连亲生嫡女都能弃如敝履的东西?
他程诺可不是菩萨!
他面上依旧维持着无可挑剔的客套微笑,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沈大人言重了。朝廷大事,岂敢妄言?沈大人只需静候佳音便是。”
他轻轻晃了晃手中的酒杯,那姿态,已是端茶送客的潜台词。
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程诺心中早已将沈坤彻底打入冷宫,连敷衍都懒得再多给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