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周博带着温和的笑意走了过来:“子络,方才与李大人谈及的漕运新策,愚兄还有几点浅见想与九弟探讨一二……”
程诺脸上的笑容瞬间真实了几分,他立刻转身迎向周博,语气亲热而不失分寸:“周姐夫客气了!姐夫乃一州父母,实务经验丰富,您的见解必是金玉良言,小弟正要洗耳恭听!”
他自然而然地与周博并肩而行,边走边低声交谈,那份熟稔与重视,与方才对沈坤的冷淡敷衍,形成了天壤之别!
沈坤被彻底晾在原地,像一块被遗忘的抹布。
他看着程诺与周博相谈甚欢的背影,混杂着嫉妒和怨恨,猛地窜上心头,烧得他五脏六腑都扭曲起来!
同样是姐夫!
凭什么?周博那个寒门出身的就能得到程家的全力扶持,官运亨通,连他的继室和继子都能登堂入室,被程家接纳?
而他沈坤,堂堂通州沈氏子弟,却落得如此下场,连程家的门槛都快踏不进去了?
那巨大的落差感和被彻底无视的羞辱感,几乎将他吞噬。
……
恰在此时,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寒暄意味:
“沈大人,独酌易醉,不如移步共饮一杯?”
萧彻一身云锦紫袍,身姿清雅,端着酒杯缓步而来。
他面上是世家子弟无可挑剔的浅笑,目光掠过沈坤强挤出的笑容,不经意般扫向正厅里侍立在秦老夫人身边的沈长乐。
沈坤如蒙大赦,连忙躬身:“萧五老爷盛情,沈某……”
萧彻却似未闻其言,目光落在沈长乐身上,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感慨:“方才见沈大小姐在做老夫人身边侍奉,温婉娴静,颇有大家闺秀风范,倒叫萧某想起去年在余杭大街上偶遇,沈大小姐那番……嗯……少年意气的风采。彼时沈大小姐一身青衿,英姿勃发,当街陈情,声震坊市,那份坦荡磊落,着实令人,印象深刻。沈御史,令嫒这份率真性情,在京中闺秀里,倒是别具一格。”
沈坤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冷汗涔涔。
萧彻这哪里是寒暄?
分明是当众揭短!
还是在程诺眼皮子底下!
他只觉得无数道目光若有似无地瞟来,臊得他无地自容,对沈长乐的怨恨几乎要冲破天灵盖。
“萧五弟。”
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周围的细微议论。程诺不知何时已转身,面沉如水,目光如古井深潭般看向萧彻。
他脸上依旧带着世家子弟的从容,只是眼底那抹温和已尽数敛去,换上了属于世家掌门人的深不可测。
“我那外甥女,少失怙恃,性子是直了些,行事或有疏漏。”
程诺的声音平缓,却字字千钧,“然,程家女儿,纵有不足,自有程家长辈悉心教导,不劳外人置喙。萧五弟日理万机,些许小女儿家的旧事轶闻,听过便罢,何必在此雅集之上,徒费口舌?”
他直接点明沈长乐是“程家女儿”,划清界限,警告萧彻莫要多管闲事,更暗示他在这种场合议论未嫁女子是非,有失身份格调。
萧彻对上程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脸上笑容依旧温雅,甚至更显从容,只是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
他优雅地举了举杯,姿态谦和:“程九兄教训得是。小弟一时感慨,失言了。程九兄爱惜晚辈之心,令人感佩。”
他轻松认下“失言”,姿态放低,却将程诺的护短定性为“爱惜晚辈”,无形中又给沈长乐扣了个“需长辈格外操心”的帽子。
话锋随即一转:“说起来,许久未见秦老夫人慈颜,心中甚是挂念。不知老夫人玉体可还安泰?小弟正欲给老夫人磕头请安,略尽孝心。”
以晚辈拜见长辈为由,程诺纵使心中不悦,也不好阻拦,只得微微颔首:“四婶在厅中小憩,萧五弟有心了。”
萧彻目的达成,不再理会面如死灰的沈坤,对着程诺略一欠身,便施施然转身,步履从容地朝内院暖阁而去。
……
三进院的厅堂内熏香袅袅,临时过来主持大局的秦老夫人半倚在软榻上,身边围着几位程家亲近的女眷,正低声细语地陪着说话。
沈长乐亦在其中,安静地立在二舅母戚氏身边。
珠帘轻响,丫鬟通传:“老夫人,钱塘萧氏萧宗主前来请安。”
听闻是外男,厅堂内的女眷们立刻默契地起身,动作轻盈地避向暖阁深处那架巨大的四折乌梨木仕女图屏风之后。沈长乐也随着众人起身,退入屏风后的阴影里。
屏风后,光线略暗,女眷们屏息静立。
程大舅母的娘家妹妹、小姑子家的金曦,年纪尚小,好奇心重,忍不住透过屏风雕花缝隙悄悄向外张望。
只见一身素面杭绸常服的萧彻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身姿挺拔如松,修眉俊目,面如冠玉,明明是在程家地盘,却自有一股闲庭信步般的雍容气度。
只是那俊美面容上仿佛覆着一层薄霜,眼神深邃锐利,气势凌人,让金曦心头一跳,微张着嘴,目光便有些移不开了。
屏风外,秦老夫人见到萧彻,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亲切地招呼他坐下:“是青玉(萧彻字)啊,快坐。令堂身子可还硬朗?几位兄长也都安好?”
语气如同对待亲近的晚辈。
萧彻恭敬地行礼落座,面上寒霜稍敛,带着晚辈应有的谦逊,一一作答:“劳老夫人挂心,家母一切安好,只是时常念叨您。几位兄长也都康泰,托晚辈向您问安。”
态度恭谨,言语得体。
屏风后,沈长乐透过缝隙看着萧彻这难得一见的“谦虚”模样,心中啧啧称奇。
这家伙,人前倒是装得一副好皮囊!
目光瞥见一旁金家小姐那几乎黏在萧彻身上的痴迷眼神,沈长乐不由腹诽:贼老天真是暴殄天物,把这样一副好相貌给了这种心黑嘴毒的家伙!
落座后的萧彻,一边与秦老夫人闲话家常,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屏风下方那一双双若隐若现的绣花鞋。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瞬间便精准地锁定了其中一双——鞋尖缀着精巧的红色镶边,上面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彩蝶,正是沈长乐今日所穿。
萧彻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寒暄片刻,萧彻仿佛才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用素色锦缎包裹得十分精致的匣子,双手奉上,语气温和有礼:
“老夫人,家母听闻府上沈大姑娘已及笄,不日将议亲。特命晚辈带来一件小玩意儿,权当为沈大姑娘添妆,聊表心意。家母说,沈大姑娘性子……嗯,爽利,这份薄礼,盼她能喜欢。”
他故意在“爽利”二字上微微一顿,语带双关。
秦老夫人笑容不变,眼中却闪过一丝了然,点头道:“萧老太太有心了。长乐,还不快出来,谢过萧老夫人和萧五老爷厚意?”
屏风后,沈长乐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裙裾,这才低眉顺眼、步履轻盈地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她走到萧彻面前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下,盈盈一拜,姿态无可挑剔,声音清越柔和:“长乐谢过萧夫人厚爱,谢萧五老爷辛苦一趟。”
她刻意强调了“辛苦一趟”,暗含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