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俊感受到那迫人的压力,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五老爷的怒,廖某感同身受。刘四一条烂命自然不值一提,杀他百次亦难消五爷心头之恨。但若他死了,五老爷除了出口恶气,还能得到什么?若留着他,我们东家愿以河道同知之职担保,必令他倾尽所学,效力于治河大业。其所探知的一切黄河要害、水情秘辛、工程数据,皆可抄录一份,奉送萧家,以作参考。此外,我们东家也说了,他个人及在河道上的人脉,愿在五老爷需要时,略尽绵薄之力。”
他抛出了实质性的筹码——刘四在河道上的潜在助力,以及程家的助力。
萧彻眸光微动,似乎在权衡这份筹码的分量。
他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程大人的诚意,萧某收到了。这刘四,死罪可免……”
廖俊心中微禀。
萧彻那如同九幽寒狱般冰冷的声音在厅内回荡:
“……但活罪难逃!既然他一身本事都在水上,那就让他这辈子,都给我在水里好好待着!打断他两条腿,挑断他右手手筋,只留他划水的左臂和那点记性!让他成为一个只能在船上、堤上动嘴,再不能祸害他人的废人!程大人既然要用他的脑子治河,想必一个能看水情、动嘴指点的活册子,也够用了?”
他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眼神却比万载寒冰更冷冽,“若他,或是他身边的人,再敢起半点不该有的心思,妄图逃脱或兴风作浪……黄河的龙王,会很乐意收下这份祭品!”
廖俊听得头皮发麻,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然而,东家临行前千叮万嘱,务必保刘四“全须全尾”!
廖俊强压下心中惧意,深吸一口气,再次深深作揖,声音带着恳求的颤抖:“萧五老爷处置……自是允当。只是……只是我家大人临行前严令,务必保刘四……全须全尾,不受重残。还望五老爷……”
他顿了顿,硬着头皮搬出最后的砝码,“看在您与我家大人同是江南仕林翘楚、同乡同谊的情份上,网开一面,高抬贵手!也好让小人回去,能在东家面前……有个交代。”
他试图用江南士林领袖的面子和同乡情谊来打动萧彻。
萧彻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毫不掩饰的讥诮:“江南仕林?同乡情谊?”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廖俊,无形的威压让廖俊几乎站立不稳,“廖师爷,回去告诉程诺,萧某行事,只问是非,不论情面。他刘四敢做下这等背主忘恩、辱我门庭之事,就该想到有今日!莫说是同乡,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替他讨得半分便宜!这全须全尾?呵,做梦!”
廖俊脸色惨白,知道再纠缠下去只会自取其辱,甚至可能连累东家。
他连忙躬身,语速极快:“五老爷息怒!是小人僭越了!既如此……小人斗胆恳请五老爷,暂缓对刘四行刑。小人即刻快马回禀我家大人,请大人亲至,再与五爷详谈!万望五爷……宽限一日!”
他身子近乎半弯,姿态卑微到了极点。
萧彻冷冷地睨着他,沉默了片刻,那无形的压力几乎让廖俊窒息。
终于,他淡漠地吐出两个字:“一天。”
随即拂袖转身,“送客!”
廖俊如蒙大赦,赶紧退了出去,后背衣衫尽湿。
廖俊离开后不久,缠绵数日的雨竟渐渐停了。
久违的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驱散了些许阴霾,却驱不散客栈里复杂的人心。
陆太太见天晴路干,便张罗着启程回京。
她是个精明剔透的妇人,早从这两日的蛛丝马迹中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尤其是昨夜偏院的动静和今晨廖俊的拜访。
她深知继续留在此地,只会卷入更深的是非,不如尽早抽身。
然而,金月华岂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窥探萧家秘辛的机会?
她立刻故技重施,捂着心口,娇弱无比地对陆太太道:“师娘……咳咳……月华这心口疼的毛病,被这阴雨天气一激,似乎更重了些……此刻赶路,只怕……只怕……”
她柳眉紧蹙,一副弱不禁风、随时要晕过去的模样。
陆太太是何等人物?金月华这点小心思,在她眼里如同透明一般。
她心中暗叹这丫头不知死活,却又不好点破,毕竟名义上还是金旭托付给她的。
她面上堆起关切的笑容,轻轻拍了拍金月华的手:“既如此,你便安心再歇息一日,等身子大好了再走不迟。客栈这里,我会让掌柜好生照应。只是……”
她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叮嘱,“月华啊,你身子不爽利,就好好在房里静养,莫要四处走动,更莫要去打扰贵人们。这客栈人多眼杂,万一冲撞了谁,或是听了些不该听的,对你一个姑娘家的清誉,可不好。”
这话既是提点,也是警告。
金月华心中一跳,面上却乖巧应道:“是,月华明白,谢师娘体恤。”
心中却打定主意,定要抓住机会探听萧琴和那个被塞进箱子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目送陆太太的车队离去,立刻打发丫鬟春杏去前厅后院打探消息。
陆太太安排好金月华,目光又转向准备告辞的沈长乐。
她笑容和煦,带着长辈的关切:“沈小姐,你看这雨虽停了,但路上泥泞未干,马车行走怕是不便,容易颠簸。不如也在此多留一日,待明日路面干爽些,咱们也好结伴同行?路上也有个照应。”
她特意强调了“结伴同行”,将沈长乐与自己绑在一起,既是抬举,也是不容拒绝的邀请。
国子监祭酒夫人的面子,沈长乐确实不能不给。
沈长乐心中无奈,她实在不想再掺和萧家的浑水,更不想面对那个刻薄鬼萧彻。
但陆太太言辞恳切,她只得按下心中去意,福身应道:“夫人思虑周全,长乐恭敬不如从命。”
心中却打定主意,明日天一亮就走,绝不耽搁。
……
夜色渐深,客栈恢复了表面的宁静。
然而,子时刚过,一辆风尘仆仆的快马便冲到了客栈门前。
马背上跃下一人,正是接到廖俊急报、星夜兼程赶来的程诺!
他一身风尘,眉宇间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眼神却锐利如刀,隐含怒意与决绝。
程诺没有丝毫耽搁,带着两名亲随,直奔萧彻所居的独立小院。院门紧闭,守卫森严。
“开门!余杭程诺!找萧五弟有事相商!”程诺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院门很快打开,萧文波神色凝重地迎了出来:“程九大人,夜深……”
“让开!”程诺此刻心急如焚,哪有心思客套,一把推开萧文波,大步流星闯了进去。
厅内灯火通明,萧彻显然也未睡,正端坐主位,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匕。
见到程诺闯入,他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道:“程九兄,好快的脚程。”
程诺站定,目光如炬,直射萧彻,开门见山,语气强硬:“萧五弟!刘四之事,廖俊已向我禀明。你的条件,太过酷烈!他一身本事,尽在手脚协调,废其双腿一手,与杀他何异?河道正值用人之际,此人关乎万千生民性命!与其置他于死地,何不令其戴罪立功?”
萧彻擦拭匕首的动作微微一顿,终于抬眼看向程诺。
那眼神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与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呵,程九兄好大的架子!”他缓缓站起身,周身散发出凛冽的寒气,“萧某说过,此事,没得商量!刘四敢动我萧家的人,就该承受代价!你程诺,就算是程氏掌舵人,也保不住他!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
“萧彻!”程诺怒喝一声,彻底撕破了脸面,“你休要欺人太甚!刘四固然有错,但罪不至残!你如此行事,是公报私仇,罔顾国法!”
“国法?”萧彻冷笑一声,手中的短匕寒光一闪,“在这间屋子里,萧某的话,就是法!”他语气森然,带着睥睨一切的狂傲,“萧某敬你是个官身,看在程家的分上,才与你多费口舌。再敢聒噪,休怪萧某不客气!送客!”
“我看谁敢!”程诺带来的两名亲随都是军中好手,见主子受辱,立刻按刀上前一步,气势勃发。
萧彻身边的护卫首领萧武等人更是毫不示弱,“锵啷”一声,佩刀齐齐出鞘半寸!寒光映着灯火,厅内杀气瞬间弥漫!
“不客气?”程诺怒极反笑,此刻被彻底激怒,“程某倒要看看,你萧彻如何个不客气法!”
话音未落,他竟抢先一步,一掌拍向身侧的红木茶几!
那茶几应声而碎,木屑纷飞!
这既是示威,也是动手的信号!
“放肆!”萧彻眼中寒芒暴射!
他身形如鬼魅般闪动,手中短匕化作一道寒光,直刺程诺肩胛!
快!狠!准!毫不留情!
程诺反应亦是极快,侧身避过要害,反手一记凌厉的擒拿手扣向萧彻持匕的手腕!
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拳脚相交,劲风四溢!
名贵的瓷器摆设被碰撞的余波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乒!乓!砰!
激烈的打斗声、器物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瞬间打破了客栈的宁静,远远传开!
……
沈长乐本已睡下,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惊醒。
她猛地坐起,侧耳细听,那打斗声、呵斥声……似乎是从萧彻那个方向传来的?
而且,其中一道愤怒的声音,怎么那么耳熟?
她心中咯噔一下,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浮现:难道是小舅?
她匆忙披衣下床,推开窗户望去。
只见萧彻所住院落的方向灯火晃动,人影憧憧,打斗声愈发清晰,还夹杂着兵刃碰撞的脆响!
沈长乐的头瞬间“嗡”的一声大了!
天爷!
她这小舅怎么跟萧彻那个煞神打起来了?
这还了得?
她再也顾不得许多,胡乱系好衣带,冲出房门,朝着那混乱的中心疾步跑去,一颗心七上八下,焦急万分。
萧程两边都带有精锐护卫,屋子打斗不开,便打到了院子里。
沈长乐冲出房门,一股浓烈的肃杀之气便扑面而来!
只见院里,两队人马壁垒分明,刀剑出鞘,弓弦紧绷,凛冽杀气几乎凝成实质!
东侧,萧彻一身月白云锦常服,纤尘不染,在满院泥泞与血腥气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手持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剑尖斜指地面,俊美的脸上罩着一层寒霜,薄唇紧抿,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对面。
他身边护卫虽带伤,却依旧气势凶悍。
西侧,一人玄衣墨氅,身形挺拔如孤峰青松,正是沈长乐的小舅,程诺,字子络!
全权掌管程家庶务的程九老爷。
他手中一张乌沉沉的铁胎大弓已然挽满,三支雕翎箭稳稳搭在弦上,箭头闪烁着幽冷的寒光,直锁萧彻周身要害。
他面容冷峻,眉峰如刀,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的凛然威压与战场淬炼出的血腥煞气,身后亲卫更是剽悍精干,气势丝毫不弱于萧家护卫。
而程诺带的人马更是刁钻,不知何时,已把萧琴,刘四给解救了出来。
而萧彻的人马,则受伤不轻。
一个个耷拉着手臂,显然,已失去战斗力。
“程诺!”萧彻见对方如此快的身手,声音更是冰冷刺骨,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此乃我萧氏家丑!你横插一手,是何道理?速将身后那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交出来!否则,休怪萧某不顾两家世交颜面,剑下无情!”
他刻意咬重“世交”二字,满是讽刺。
程诺挽弓的手臂稳如磐石,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冷笑,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如同金铁交鸣:“萧五,好大的威风!刘四乃良民,非你萧家奴才!你囚禁殴击他,是何道理?如今,威逼朝廷命官,强索良民,眼中可还有王法?”
他目光扫过萧彻衣袍上刻意避开泥泞却依旧略显狼狈的痕迹,语带讥诮,“怎么,前两日的‘泥塘打滚’还没让你学乖?又想来此逞你萧五爷的‘威风’?”
萧彻仿佛被戳中痛处,眸中寒光大盛,手中长剑嗡鸣,“程九!你少在此颠倒黑白!萧氏门客盗取巨资,拐带女眷,乃板上钉钉之罪!此等背主忘义之徒,人人得而诛之!你这般袒护,莫非是与那狗贼早有勾结?还是说,你程家就爱管这等下三滥的腌臜闲事?”
他语速极快,言辞刻薄如刀,直指程子络痛处。
“腌臜?”程子络眼中煞气暴涨,弓弦又绷紧一分,三支箭矢蓄势待发,“萧五,管好你的嘴!我程诺行事,光明磊落,岂容你血口喷人!倒是你,追拿家奴是假,怕是你那庶姐知晓你萧家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才让你如此急不可耐地要杀人灭口吧?”
他反唇相讥,同样毫不留情地揭萧家可能的短处。
“你!”萧彻气得俊脸发青,手中长剑猛地抬起,直指程子络,“程诺!今日不交出人,你我便在此分个高下!看看是你的箭快,还是我的剑利!”
他身后的护卫齐齐踏前一步,刀光闪烁。
“怕你不成!”程诺眼神如冰,弓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萧彻,你大可试试,看我三箭齐发,能否在你那身‘精致’皮囊上开出三个窟窿!”
程家护卫亦杀气腾腾,针锋相对。
院中空气仿佛凝固,剑拔弩张,一触即发!